萧莨淡淡“嗯”了一声,始终望着那张大衍舆图,未有回头。
落日之时,未等下幽城的守兵多喘口气,第二轮攻城战又已打响。
萧莨立在马上,眉目沉沉地望向前方陷入鏖战中的胶着势态,冷峻肃然的面庞上看不出更多的情绪。
赵有平拉着马缰,止不住地担忧,下幽城是通往京畿的最后一道关口,必然不好打,先前若非祝鹤鸣过于怕死,执意将兵马都留守在京中不肯派来这里,他也不至于落败得如此之快。章顺天虽是莽夫,到底比祝鹤鸣那个草包有些头脑,知道固守圣京城绝非上策,不但在下幽城这里屯了重兵,增援兵马业已在赶来的路上。
虽如此,章顺天是他们帮忙送入京的,萧莨当初的决策却并未有错,与其让章顺天在豫州做大日后更加不好对付,不如顺势让之入京中困死,他们才好趁机收缴他其它的地盘。眼下章顺天已逃无可逃,京城东北面翻过东山再往前不过五百里,便是通往北夷东部最险峻的关口临闾关,他能逃去哪?
更别说,驻守临闾关的总兵屈氏向来刚直不阿,世代效忠衍朝,虽未明确表态支持祝家哪个皇帝,但肯定不会投向章顺天,只因临闾关是要塞,要防着夷人从东面偷袭,他才分不出兵力与萧莨两面夹击攻打圣京而已。
“将军,章顺天又从京中调来的那一万兵马,估摸着明日就会到下幽城,如此疲劳战耗下去怕不是办法,”赵有平没忍住提醒萧莨,“可惜屈将军那里分不出人手来……”
“何必这么麻烦,”萧莨淡下声音,依旧目视着前方,“赵参将莫不是忘了,京南大营还有两万兵马如今就在东山脚下,有他们在何须舍近求远。”
是了,南营那两万人屯兵在东山脚下的城镇里,章顺天破圣京城之时他们没听祝鹤鸣的调令前去救驾,章顺天入了京他们也未投效于他,这几个月章顺天因戍北军的动静惶惶不可终日,压根顾不上他们,这支兵马在东山脚下仿佛已被世人给遗忘了。
赵有平皱眉道:“他们这几个月一直龟缩在东山脚下,不曾有过动静,此番会愿意配合我们吗?”
“他们一直按兵不动,不就是在等我们来,且等明日吧。”萧莨的言语间满是笃定,在战事之上,他从来都有这样的自信。
天色全黑之时,第二轮的攻城战结束,戍北军人数众多,尚且有一战之力,城上守兵却已疲惫至极,好在明日援军就会到,他们还未到绝境。
回到营地已至子时,有人来与萧莨禀报,说祝雁停想求见他,萧莨扶在腰间剑柄上的手略略收紧,微缩的双瞳里骤然滑过冷意。
祝雁停被收押的帐中没有点灯,萧莨进去时才有人来将烛台上的灯芯点燃,祝雁停倚着床榻坐在地上,双腿都用木板固定住不得动弹,呈现出一种略显扭曲的姿态,披散下来的发丝遮了他半边脸,听到脚步声才缓缓转过头,昏暗烛火映进那双没有半点神采的眼眸中,却在看到萧莨时有了些微的波澜。
“表哥……”
祝雁停的声音沙哑,对上萧莨冷若冰霜的双眼,更多的话卡在了喉咙口。
萧莨握着剑柄的手不自觉地加重力道,手背上隐有青筋暴起,沉声提醒他:“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祝雁停的嘴唇动了动,哽咽问他:“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只要你说出来,无论什么,我都去做。”
萧莨走上前去,停在祝雁停一步之遥的地方,一手掐住了他的下颚,手指收紧,居高临下的审视着他:“你觉得,现在我还需要你做什么?”
祝雁停的双眼里泛起泪光,萧莨轻蔑嗤道:“你如今这样,与丧家之犬有何区别?我要条双腿残废了的狗为我做什么?”
祝雁停的神色痛苦,他的下巴之前被人卸了两回又被强行弄回去,稍一碰到就疼,且萧莨的手劲大,再无半点昔日的温柔可言。
“……那你为何,不肯让我死?”
萧莨的心里翻滚起怒气,掐着他的手愈加用力:“你想死是吗?没那么容易,我说了,我不许你死,你这辈子都别想解脱。”
“你就这么恨我?我没有伤害珩儿,我把他送还给你了,我……”
“你还敢提珩儿!”萧莨气极之下,一巴掌甩过去,“生产的时候将孩子当做威胁我的筹码,生下来三个月便抛下他不闻不问,三年的时间除了送来一把华而不实的金锁,你还做过什么?为了你那个蠢笨至极毫无人性的兄长,将珩儿绑上阵前,威胁我退兵,如今被你那个人渣兄长抛弃了,便又想起珩儿了是吗?你配吗?!”
祝雁停的嘴角被扇出血,他愣了半晌,抬手将之抹去,苦涩道:“我不配,可我是珩儿的爹爹,是我生了他,他不认我也好,你恨我也好,我都是他爹爹……”
“三年前离京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再也不是了,你觉得自己可怜吗?比起你,从小没有爹,还被你一再利用,用来满足你私心的珩儿不是更可怜?你有什么脸再说你是他爹爹?”
“我不配、我不配……”
祝雁停浑浑噩噩地重复念着这三个字,萧莨无意再与他多说,转身就走,祝雁停挣扎着扑上去攥住他的袖子:“表哥,我求求你,你不让我死,那便给我个机会,我错了,我会改的,只要你高兴,你想怎么对我都可以……”
萧莨用力挥开他的手,大步而去。
第71章 染血黄莺
下幽城的攻城战持续了整整三日,戍北军一波一波的攻势压上,守城兵疲于应付,哪怕援军转日就已到了,也没能让他们喘口气。
第四日清早,固守东山脚下已有数月之久的南营兵马终于动了,趁乱发兵围了圣京城,城中的章顺天和他的一干部下彻底慌了神。
圣京被围的消息传至下幽,坚守了这么多日的守城将兵心态瞬间崩盘,戍北军大军压上,攻城槌终于敲开了下幽城的城门。
戍北军一鼓作气,当日便已兵至圣京城下,与南营兵马汇合,对圣京城发起最后的总攻。
祝雁停还在下幽城里,被看押在官邸的偏院里,他的腿伤了动不了,大部分时间都只能靠在床榻上发呆,也再未见过萧莨。
萧莨不让他死,他便好好活着,哪怕每夜都在噩梦中惊醒,哪怕生不如死,他也要勉强自己活下去。
哪怕,萧莨一辈子都不肯原谅他。
浑浑噩噩间,听到外头传来稚童的说话声,祝雁停以为自己又幻听了,那一字一字的清脆声音却清楚钻入他耳中。
“你们看到我的风筝么?我的风筝飞来这边了,我找不到了。”
“小郎君,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将军知道了会生气的,您赶紧回去吧。”
“我想要我的风筝。”
祝雁停心头一颤,真的是珩儿!
他手忙脚乱地推开榻边窗户,果真是珩儿,就站在屋子外的回廊里,正背对着他仰着头,在与看守他的兵丁搭话。
泪意瞬间迷朦了双眼,半年不见,他的珩儿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他还记得自己吗?
“……珩儿。”到底没忍住,祝雁停哑着嗓子轻声喊他。
小孩转过身,见到他倏然瞪大了双眼,呆愣在原地。
祝雁停忍着泪,又喊了他一声:“珩儿。”
小孩终于回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就跑。
祝雁停心下一慌,忘了自己根本不能动,就想下榻去追他,一动便直接从榻上栽了下去,痛得浑身发抖。
一刻钟后,柳如许匆匆赶来,给祝雁停重新固定包扎,好歹他没把骨头再摔折了。
见祝雁停一副失魂落魄之态,柳如许皱眉道:“我先前不是提醒你了,三个月都不能动,一定要万分小心,不然骨头没养好,你的腿就废了。”
祝雁停不答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珩儿消失的方向,柳如许见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当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我没有吓唬你,你的腿再不能这样摔第二次了,你哪怕是为着珩儿呢,也得把这伤给养好,他肯定不想看到一个残废了的爹爹。”
祝雁停的神色中终于有了一丝触动,低声喃喃:“我方才看到他了,但他不肯见我,转身就跑了……”
“……慢慢来吧。”
祝雁停的眼睫轻颤,许久,才轻声吐出一句:“多谢。”
珩儿并未走远,半道上就又偷偷折了回去,柳如许过来后他便躲在屋门外朝里头看,盯着魂不守舍的祝雁停看了半晌,听到他和柳如许的话,噘了噘嘴,悻悻离开。
走出院子,才碰到正到处找他的嬷嬷,嬷嬷吓得不清,见到珩儿赶紧过来抱住他:“小祖宗你可千万别再乱跑了,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奴几个可担待不起。”
珩儿小声道:“我来找风筝的。”
“风筝没了便没了吧,再叫人做一个就是了。”
嬷嬷牵着珩儿往回走,小孩闷闷不乐,半晌,低声问她:“嬷嬷,住在那里面的是什么人啊?”
嬷嬷尴尬道:“小郎君别问了,老奴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动不了了?是受伤了么?是不是很痛?”
“……老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郎君就别问老奴了。”
“噢。”
被嬷嬷牵着的珩儿回头朝后面望了一眼,低了头,愈发不高兴,也不再问了。
一日一夜的攻城战之后,章顺天无力再应战,带着残兵弃城出逃,往东南方向去。
萧莨令赵有平带兵前去追击,他自己则留了下来住持京中的乱局。
短短一年时间,圣京城里换了三方势力,到如今这座昔日繁华喧嚣的都城已是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彻底萧条下去。
要安抚民众,还要摆平那些战乱之后又冒头出来,想要攥取既得利益的各世家勋贵,这些事情并不比领兵打仗轻松丝毫。
萧莨重回了国公府,每日都要应付无数各怀心思的人,眉宇间的不耐一日更甚一日。
七日后,赵有平带着章顺天的人头回来,可惜的是,他没有抓住那个一再背主,狡兔三窟的虞道子,让之给逃了。
萧莨淡漠看了一眼匣中的人头,未多说什么。
赵有平等几个部下都在,问起萧莨那已押下许久的祝鹤鸣到底要如何处置,祝鹤鸣不同章顺天,斩了便斩了,这厮还背负着毒杀长历帝、谋朝篡位的罪名,之前若是在战场上直接杀了倒也好说,如今人既然押回来了,要杀也得由他们奉的那个小皇帝来下圣旨,而非他们越俎代庖。
“进京之前,我已给陛下写去奏疏,今早圣旨已经到了,陛下旨意,对祝鹤鸣处以凌迟,家人斩首,七日后行刑。”萧莨淡声道,眉目间却尽是慑人寒意。
一众部下未敢多言,谁都知道,这个死法就是萧莨给祝鹤鸣选的,小皇帝那里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静默片刻,有人硬着头皮开口:“将军,祝鹤鸣的家人尽死,如今仅剩下其弟……”
他话未说完,眼见着萧莨神色黯下,赶忙改了口:“当然,出嫁女子并不受连坐之责,男妻也是一样。”
可实际上,他们谁都清楚,就祝雁停自己做的那些事情,毒害皇帝他有份,谋朝篡位他也有份,死一百次都足够了,若是换做从前,他们或许还会劝一劝萧莨不要被祝雁停拖累了名声,当断则断,但那日亲眼目睹萧莨冲去城下将人接住的疯狂模样,这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说了,他也不会听。
旁的人岔开话题:“将军,陛下可有说,何日会进京来?我等也好尽早做准备。”
萧莨站起身,丢下句“此事改日再议”,阴沉着脸大步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再心思粗犷的这会儿都已明白过来,当着萧莨的面提不得祝雁停,萧莨要如何处置他的男妻,都再不是他们能过问的。
珩儿已被接回京中,祝雁停也一并被押了回来,就关在后院里。
珩儿这小孩这几日一直闷闷不乐,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萧莨过来时,小孩正一人坐在园中树下的石头上发呆,见到萧莨走过来,才站起身,喊了他一句:“父亲。”
萧莨牵过他一只手,带他回去,小孩犹犹豫豫地与他道:“父亲,我看到他了。”
萧莨停住脚步,低头望向他,小孩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怕,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萧莨收回目光,平静道:“你看错了。”
“真的么?”
“嗯。”
“那……我的金锁还有小鼓,父亲说帮我收着,我想要……”
“珩儿长大了,不能再玩那些。”
萧莨的声音淡淡,却不容置疑,小孩心里莫名地委屈,低了头。
萧莨弯腰,单手将人抱起:“走吧。”
将珩儿送回屋,让他午睡,待孩子睡着了,萧莨走出房门,驻足在门外长廊下,看到那在葱郁松柏间翻飞的黄莺,目光微滞,沉声与人道:“去拿把弓来。”
一箭一只,十余黄莺落了一地。
“都收拾了,打扫干净,别叫小郎君看到。”萧莨的嗓音沉冷,不带半点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