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纪行止携太医抵达淮州。
此时,未染病的人马都驻扎在白叶城城郊,再往里,就是密密麻麻的药棚。她连夜到达白叶城城外的驻扎点,身前士兵开道,迅速将她送到了最前面。
“拿下徐志!”她一边吩咐,一边大步朝城门前被隔出的一片空地走去:“开门!”
“不可啊!”之前一直负责治病的大夫连忙拦住她,慌张道:“大人,目前尚未找到根治的药物,将他们关在城里是最安全的法子!”
“那便让我进去!”
“那更不行了!进去十有八九是要被感染的!”
纪行止攥紧拳头,低声问:“既然不让进出,那你们如何诊治他们?”
“我们所有大夫都曾日夜研读《黄帝内经》与《伤病杂寒论》,这些医学古籍都有对瘟疫的详细介绍和治疗,城里面也还有十几个大夫,每日将最新情况告知我们,我们讨论过后,再递药进去……”
“里面有大夫?”
“是,不仅有大夫,还有一些没有感染的人,都是自愿留在里面帮忙的,但与病人接触了这么久,就算他们想出来,也暂时不能出来了。”
“死者有多少”
“如今统共有一百六十三人去世,尚有染病者千余人,都在里面了。”
纪行止心一空,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了自己的声音:“这一百六十三人,可有……可有五殿下,姜菱?”
那人忙摇头:“当然没有……”
纪行止蓦地松了一口气,转身朝城门走去。
“大人,”守在门前的士兵连忙阻拦,因用绢布蒙着口鼻,声音闷闷的:“你不能进!”
“我不进,”纪行止冷声道:“你告诉里面,左相纪行止已经接手了白叶城的各事项,请五殿下姜菱来见。”
他面露为难:“大人,夜深了,要不等明日……”
“我现在就要见!”纪行止突然暴躁起来,厉声道:“我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就是抬,也要把她抬过来!”
“遵,遵命。”小兵被她吼得一愣,连忙跑去小窗边,朝城内的守门人说了一通,回来时,他手里拿着块干净的绢布:“大人,他们去叫人来,请您先戴上这个。”
这次纪行止倒是没为难他,她顺从地用白色绢布蒙住口鼻,一股嘉草烧熏过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纪行止忍不住蹙起眉,又往前凑了凑,贴门站在了小窗前,一眨不眨地朝着里面望去。
作为淮州的一大主城,如今竟连半点灯火都没有,房屋起伏的轮廓隐于夜色,只有街巷上未燃尽的嘉草堆闪烁着微弱的火光,寂静无声,仿若一片死城。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竟是靳瑶抱着一件大氅走了过来,慢吞吞披到了纪行止身上。
“主子,天太冷了。”她低声说:“你的手都冻红了。”
“我……”纪行止眨了眨眼,望着靳瑶,道:“谢谢,你本不必跟着来的。”
“我还是跟着吧。”靳瑶笨拙道:“纪九姐姐要守在京城,纪六姐姐还在幽骑里,纪园是男子,又不能时刻跟着你,我能帮主子一点是一点……”
纪行止嗯了声,垂下眼,再次道:“谢谢你,但你还是……还是站远一些吧,免得……”
她并没有说完,但靳瑶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她点头,乖乖后退,和纪园一起站在了几丈远的地方。
冬夜寒风朔朔,即使裹在厚厚的大氅里,身体的温度也在慢慢流逝,纪行止翘首以盼好久,才终于听到门里面细微的脚步声。
她忙睁大眼睛,又往前靠了一步,死死盯着黑暗里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看起来是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可快要走到门内墙上挂着的火把旁时,却一起停下了脚步,只有一片衣角被温暖的光芒照亮。
“……姐姐?”
纪行止蓦地鼻子一酸,应道:“是我。”
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低哑的声音道:“姐姐不该来的。”
“这么久不见,你就想与我说这个?”纪行止火气瞬间冲了上来,她咬了咬牙,眼梢通红,发泄一般骂道:“你总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什么会保护自己,会注意安全!全是屁话!我明明说了不让你事事亲力亲为!说了要你好好休息!我说了那么多遍,你却总是不听!姜菱,我大老远跑来,不是看你这畏畏缩缩不敢见人的混账样子的,你赶紧给我滚过来!”
姜菱低声道:“对不起……”
纪行止忽然狠狠在门上锤了一把,声音几近哽咽:“你快过来!”
姜菱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一声不吭。
纪行止无力地闭了闭眼,手指扣在冰冷的门扉上,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慢慢放软了声音,颤声道:“姜菱,姜菱,你的生辰快到了,去年……去年我没有给你过生辰,我说过,要赔给你两个礼物……”
“我不要礼物了。”姜菱忽然开口。
纪行止一愣,怔怔看向她。
姜菱停了一下,才慢慢说:“我现在……想要两个愿望,姐姐能帮我实现吗?”
“当然可以,”纪行止连忙点头,希冀地问:“你想要什么愿望?”
“我要……”她低弱的声音刚被风吹了过来,就忽然停下,那影子也晃了一下,如失去力气一般弯着腰委顿而下,几乎全部重量都歪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撕心裂肺的咳嗽骤然响了起来,有人惊慌喊道:“殿下。”
纪行止瞬间便认出了她旁边的人:“林躬自!”
她扒在小窗前,死死盯着她们的影子,惶然道:“她怎么了?!”
“殿下……”林躬自哽咽起来:“殿下……”
姜菱蓦地抓住她的手腕,她膝盖一软,往前跌了一步,狼狈地跪到了地上,整个人也落入了光晕下,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喉咙里溢满了铁锈味儿,姜菱恍惚地眨了眨眼,竟然有些出神。
啊……还是,还是被她看见了……
纪行止僵在原地,眼睛几乎要被那滩红色灼伤,她面色惨白,忽觉冰寒彻骨。
姜菱又咳了几声,才捂着唇,慢慢抬起头看向纪行止。
几个月不见,她已形销骨立,满脸病容,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看向她时,眼里便只有她一人倒影。
“姐姐……”她轻轻叫了一声,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唇瓣却红到刺目:“我要许……两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姐姐,回京城吧。”
“第二个愿望,不要……不要难过。”
“我为什么要难过?”纪行止咧开嘴,眼泪却掉了下去:“你就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难过?”
姜菱眨了眨眼,摇着头笑了下,喟叹道:“姐姐,我要死了。”
“你胡说什么?!”她蓦地扣紧窗沿,哽咽道:“我带来了大巍最好的太医,他们马上就能把你治好……”她顿了一下,望着姜菱平静的眼眸,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磕磕巴巴道:“你说过,等你过了十八生辰,就向我提亲……”
姜菱怔了一下,半晌才喃喃道:“我还说过,永远不会让姐姐难过。”她抬了抬手,仿佛能触到纪行止滚烫的眼泪一般:“可现在,好像都作不得数了……”
“作不作数,不是由你一人决定的,”纪行止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咬牙道:“你不提亲,那就我来提亲!你不来找我,那就我来找你!”
“姐姐……”
“反正你这混账,就想着甩掉我。”纪行止垂眸望着她,泪水不断往下流,明明是极痛苦的神色,她却哈地低笑一声,声音逐渐染上疯狂:“我偏不,若你死了,我就钻到这白叶城,把你的尸体挖出来,就算你烧成灰,我也会找到你!日后与我葬到一处!”
她说着,笑容越来越大,漆黑的凤眸蕴满了水意,一种令人胆寒的阴戾与偏执冒出了头:“啊,对了,你不是最善良心软吗?若你死了,就代表这病当真不治,就算是为了大巍,我也会一把火烧了这座城,杀了这里所有人!你的林躬自!还有这满城的百姓,都会和你一起死在这里!”
“百年之后,也许我会变成声名狼藉的刽子手,遭后世唾骂,承千古罪名,可那又如何,姜菱,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到那时,你会和我留在史书的同一页,你生生世世都摆脱不了我!”
姜菱愣愣地抬头看着她。
纪行止颤抖着笑起来,眼泪却从通红的眼眶里啪嗒啪嗒落了下来:“姜菱,你现在,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了吗?”
“瑶瑶,你去哪儿?”
林薇从营帐里跑出来,追到了刚坐到马背上的靳瑶身边。
“我去一趟青州连华山。”
“你去那儿做什么?”
靳瑶低头看她,有些犹豫:“你还记得,当初天鸿寺……太后与陛下遇刺一事吗?”
虽然她如今已经知道遇刺之事完全是皇帝的安排,也早就决定与靳家的过去撇清关系,但说起这个,还是有些别扭。
林薇很快点头,这件事是皇帝掌权的开始,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太后重伤,太医局的太医来治,却无力回天,最后,是一个叫张百草的神医,将太后救了回来。”
虽然之后,就又被陛下毒死了。
“张百草?”林薇茫然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人?”
“你当然不知道,她是太后为求长生,好不容易从连华山寻来的神医,一直留在太后宫中,为她炼制长生不老药,但太后死后,她就不见了。”靳瑶皱起眉,忧虑地看了眼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药棚,道:“这些人到底能不能研制出救命的药,我不知道,但为了以防万一,我想去连华山看看。”
“不告诉纪相吗?”
“不了,若最后找不到人,告诉主子,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林薇抿了抿唇,很快说:“我跟你一起去。”
靳瑶不禁一愣。
“我以前去过青州好几次,路比你熟,而且途中多山路,有山匪,我来保护你。”
靳瑶嘀咕:“我不用你保护。”
“那就瑶瑶保护我,我只负责指路。”林薇弯着眼睛一笑,乖乖站在马下,温声询问:“可以吗?”
靳瑶眨了眨眼,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嘟囔道:“随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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