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折柳攀花,一世里眠花卧柳。
〔梁州第七〕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你道我老也,暂休。占排场风月功名首,更玲珑又剔透。我是个锦阵花营都帅头,曾玩府游州。
〔隔尾〕子弟每是个茅草冈、沙土窝初生的兔羔儿乍向围场上走,我是个经笼罩、受索网苍翎毛老野鸡蹅踏的阵马儿熟。经了些窝弓冷箭镴枪头,不曾落人后。恰不道人到中年万事休,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
关汉卿真是个“折柳攀花”,“眠花卧柳”,“烟花路儿”上不回头的风流浪子吗?写在诗文中的愤懑之词,和那些要齐家、治国、平天下、解民于倒悬的豪言壮语一样,大多都是当不得真的。
我这里并不是在为关汉卿“撇清”。古时候的人,有些风流韵事是很正常的事,尤其是宋以后,市民阶层的壮大,更使得餐饮娱乐业得到很大发展,青楼妓院是到处都有的。所以,在文人的诗词中,我们常常会看到狎妓赠妓一类的作品,他们是敢于公开写出来的。从另一个方面说,文人的诗、词、曲,包括杂剧、南戏,都是要靠这些歌妓们演唱的,元燕南芝庵《青楼集》所记的妓女,差不多都是记载她们的艺术表演才能,所以文人和歌妓关系密切也是很正常的。宋代柳永就说那些平康妓女“珊瑚筵上,亲持犀管,旋叠香笺。要索新词,人含笑立尊前”(《玉蝴蝶》)。
元代统治者轻视文化,文人地位很低,仕途既然无望,他们就转而在戏剧散曲等领域去发挥他们的才能。他们要创作剧本散曲,有的还要参与指导排练,甚至亲自傅粉登场,参加演出,当然与歌妓常常在一起。其实,在元代,他们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被侮辱被压迫的人。文人的地位还在妓女之下,即所谓的“八娼、九儒、十丐”。关汉卿大胆地、极度夸张地写自己的这种浪漫生活,实际上是对社会的一种嘲讽和反抗。
花和柳都指女性。这里特别说是“出墙朵朵花”,“临路枝枝柳”,就是专指妓女的。“出墙花”,用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诗句。后人往往用“红杏出墙”来表示女子别有所爱。“临路柳”,用唐敦煌曲子词《望江南》“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去那人攀,恩爱一时间”词意。这首词是一位妓女自怜的口气。关汉卿〔一枝花〕,就围绕着花、柳二字做文章。
〔梁州第七〕较具体地写自己的风月生涯。他自称伴的是“银筝女”“玉天仙”“金钗客”,玩的是分茶竹、打马藏阄,自己又是“通五音六律滑熟”之人。分茶,指饮茶。宋代以后,饮茶越来越讲究,甚至发展为一种游戏技艺,叫“茶百戏”,方法是将沸水冲入放有茶叶(宋、元人是把茶叶碾碎为末的)的杯中,由于冲水的手法不同,茶汤会幻化出如山水花鸟虫鱼等各种图形,就叫“茶百戏”,也就是分茶。宋人诗文中提到分茶的地方很多。竹就是画竹。《百花亭》杂剧第一折有“撇兰竹,写字吟诗”句,可见“竹”就是画竹。打马,是宋、元时流行的一种游戏,在一张极似象棋的棋盘上,掷骰子行马赌输赢,玩法比较复杂。宋李清照写有《打马图序》和《打马赋》。藏阄,是古代流行的一种游戏。有几种说法。一种说即“射覆”,将东西藏在扣着的盆钵之下,让人猜。猜者不能明说,要以诗或韵文为喻。后来演化为猜手里握着的东西。一种说即划拳,古人称为“拇战”。“五音六律”泛指音乐。这一曲中说“你道我老,暂休”,又扣题目“不伏老”。
〔隔尾〕写经历,说自己久经风月场,该经历的,包括“窝弓冷箭枪头”都经历过了,还怕什么,“我怎肯虚度了春秋”。
〔尾〕是这个套曲中传诵最广的一段。关汉卿用了一连串的比喻,说自己是一颗“铜豌豆”,表明了自己虽处逆境而坚强不屈的性格,也是对社会迫害的一种宣战。他不是只会眠花卧柳、折柳攀花的庸俗之辈,而是有着广泛修养的艺术家。这里提到的围棋、蹴踘、打围、插科、歌舞、吹弹、咽作、吟诗、双陆等,都不是很简单的技艺。蹴踘,古代的踢球游戏,从汉代起就开始盛行,据说是今天足球运动的前身;打围,有的注释说是打猎,显然是错误的。关汉卿谈的是风月场中的玩法,绝不会是打猎的。其实,打围就是玩骨牌,清平步青《霞外攟屑·释谚·打围》:“骨牌之戏有曰打围者。”插科,大概指滑稽表演,如戏剧中的“丑”;吹弹,指会各种乐器;双陆,古时流行的一种游戏。以一棋盘上有十二道,双方各有“马”若干,按一定的规矩掷骰子将对方的马击落,先被击完者为负。这样一个“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帅首,捻杂剧班头”的人物,如此修养,却沉沦下僚,关汉卿不可能没有牢骚,不可能没有愤恨,他是以一种玩世的态度来抒发自己的愤世嫉俗之情,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风月场中的浪子,而是一位黑暗社会中英勇的斗士。
这一套曲在语言上也很有特色,充分显示了关汉卿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一枝花〕说花柳,句句不离花柳;〔梁州第七〕中的鼎足对,分别用到“银”“玉”“金”三字,“伴的是银筝女银台前理银筝笑倚银屏,伴的是玉天仙携玉手并玉肩同登玉楼,伴的是金钗客歌《金缕》捧金樽满泛金瓯”,每句各用四个相同的字;在“铜豌豆”前加上一长串结构相同的定语等等,都令作品生色不少。关汉卿不愧为语言和修辞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