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八年,中秋前夕,沈府
“这是你母亲当年留给你的,本来应你母亲的要求,我应该保管到你出嫁之时,只是如今我要离开湖州了,恐途中有变,故而今日来将此物归还于你,你可要好生保管啊”
说话的是一年逾古稀的老者,一身灰麻直掇,满头银发,精神矍铄。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绢布,将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拿出。
老者自称是沈云微生母杜氏娘家的管事,临别前来看望一下自家娘子的遗孤,沈家人也没当回事儿,此刻他拉着八岁的沈云微的衣襟在垂花门下悄声说着话。
沈云微似懂非懂的接过铜镜,只觉得这老人面容和蔼,倍感亲切,便将铜镜揣进怀里藏了起来。
老人看着她一番动作,笑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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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微突然睁开眼,好好的怎么做了这么个梦。随即她转头看了看榻边的案几上放的那面铜镜。
从她八岁拿到这铜镜,她就一直带在身边,世人都说铜镜表平安之意,许是母亲的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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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明儿就是裴家来迎亲的日子了,五娘怎么看着不似欢喜的样子?”三七语气轻柔,面带担忧的问到。
眼前女子皎若秋月,淡扫蛾眉,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有些想祖母了。要是她老人家还在,一定会很高兴吧。”沈云微说着,脑中浮现出祖母笑意盈盈的模样,跟着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沈葳靑自打入了京,官运平稳,一路升到了御史中丞。
这些年家宅安稳,唯一让沈家提及落泪的事情便是八年前进京之时,沈太夫人年事高又受了惊,没多久便归室了。
沈云微是家中幼女,亲生母亲杜姨娘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而死,她自幼跟着祖母长大,感情深厚。自祖母仙游后,她的一切事物便由嫡母孙氏打理。
嫡母孙氏乃湖州知州孙以全的长女,当年沈葳靑还只是个区区湖州上佐官,孙以全愿意嫁女完全是看在其父沈崇山曾是丰溯元年的传胪,其兄长沈茂靑是永宣五年的会元,而且已在京中任职,这沈家也算是诗书传承。
这孙氏育有嫡长女沈云锦和三公子沈云轺,对杜氏所出的沈云微虽谈不上多疼爱,但也从不苛待,颇有大家风范。
“五娘,老夫人在天之灵,知道五娘明儿就要嫁去忠肃侯府,肯定开心的合不拢嘴了”三七笑眯眯的扶着沈云微的胳膊说道。
“你这丫头,说话还这般没大没小的,我如今点了你做陪房,以后去了侯府,可不似在家中这般自在,你若还这样说话,可少不了一顿板子”
沈云微抬起右手,食指轻轻戳了下三七的脑门儿,嗔怒道。
“五娘您从前见过这裴家二公子,只是都不曾说过话,不过奴婢倒是听说,这裴家二公子饱读诗书,不是个粗人,虽然看着像块儿石头,但是啊面冷心热......”三七滔滔不绝说道。
“好了好了,你这还没到侯府呢,怎的生出这么多讨好的话儿来,也不知从哪听来的”
沈云微说着,打量了一眼三七,三七这年岁长了,已经出挑成了一个大姑娘,可这性子倒还是个小丫头片子。
“奴婢跟五娘从小一起长大,娘子嫁人,奴婢自然也是要打听清楚了”三七笑嘻嘻的说着。
“哦对了,大夫人特地差人请了西唐楼的陈师傅给您打凤冠,早些时日就已经送来了,您还没看过呢,还有喜服还在佟妈妈那里,估摸着一会儿就给您送来了”
西唐楼是京都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店里的陈师傅手艺高超,京城里的富家娘子们出嫁时,都喜欢请他打凤冠。
陈师傅已不惑之年,都说这慢工出细活,陈师傅也是如此,一个凤冠常常要打数月有余,因此京城这些娘子们常常排着队也不见得能等到。
此番孙氏为了家中幼女出嫁,真是花了一番心思。许是这人年岁长了,看着小辈儿们成家立业,心里都是欢喜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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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娘,大夫人吩咐我给您送凤冠霞帔来了,顺便看看五娘这有什么吩咐的,好让我给您收拾了,可别落下什么”门外一个温柔妇人的声音响起。
“是佟妈妈来了”三七说着去迎了上去。
佟妈妈是大夫人出嫁时,从孙家带出来的陪房,是个老实忠厚的妇人。
此刻她两手捧着个食盒,身边还带着两个小丫头,每人手里端着个案几,上面都用红色囍缎罩着。
“五娘,这嫁妆的箱笼都收拾妥当放在前院儿了,夫人说了,五娘的婚事正赶上中秋,怕您头一回不在家过节,难免想家,夫人亲自在厨房做了您最爱喝的玩月羹,让奴婢送来给您尝尝,就当是提前在家过了节吧”说罢,将食盒放在圆桌上,小心翼翼地端出了一碗玩月羹。
看着眼前的玩月羹用了足足的桂圆、莲子和红枣,足见大夫人心意。
沈云微眼角噙泪道:“母亲多年抚育之恩,无以为报,以后还要请佟妈妈好生服侍了”说着躬身向佟妈妈拜了一下。
“哎呀五娘您这真是折煞奴婢了”佟妈妈连忙上前搀起沈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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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佟妈妈要送女儿出嫁呢”一声轻细的女声传来。
“四娘安”佟妈妈等人朝进来的女子行了礼。
沈云微站直了身子,看了眼不请自来的沈云碧,她今儿个穿了件绯色缎面小衫,映衬着她那明眸朱唇,正是俏丽若三春之桃。
“四姐姐也快出嫁了,也不知妹妹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沈云微客气的问道。
沈云碧是沈府四小娘,生母是萧姨娘。
萧姨娘生了长子沈云辂,沈云辂是昌和三年的解元,康乐五年得了进士,去年候了殿中侍御史的缺,连带着萧姨娘在沈府的地位都高了起来,沈云碧的心气儿也水涨船高。
“我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将来妹妹做了忠肃侯夫人,过两年再得个诰命,可别忘了姐姐我啊”
沈云碧说着,自顾自的在圆桌边坐下,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
“姐姐说的哪里话,这忠肃侯次子是不袭爵位的,妹妹可不是什么忠肃侯夫人”
沈云微笑笑说道,这沈云碧话里话外都是酸气。
三年前,恭敬伯爵府闻人家相中了沈云碧,派人来纳彩问名。
沈云碧虽是庶女,但当时父亲已是朝中正四品官员,伯父沈茂青是翰林大学士,得官家倚重,将来极有可能入阁拜相,胞兄沈云辂也进了御史台,前途一片光明。
萧姨娘和沈云碧喜不自胜,从来没想过从湖州来到了京城,还能当个伯爵夫人,想到自家大姐,大夫人所出的沈云锦,昌和二年说了亲,以嫡长女的身份才嫁了冀州团练使,却不曾想康乐以后,父亲和兄长仕途顺利,节节攀升,给自己带来了这想都不敢想的好处。
可还没高兴多久,第二年裴家就来问名沈云微,裴家一门忠良,虽说是次子裴霄见的亲事,那也是忠肃侯府,沈云碧和萧姨娘悔不当初,若是自己晚些应了闻人家,说不定自己能嫁忠肃侯府世子呢!
“妹妹也不必自谦,我这儿有一支如意簪,面儿上镶了一圈细细的东珠,是哥哥前些日子无意间得来的,我瞧着特别,就借花献佛,当给妹妹添了嫁妆”
沈云碧一边笑着说,一边打开拿在手里的匣子放在圆桌上。
沈云微接过匣子,拿出簪子细细观赏,这簪子用细金丝盘花,两头还镶了黄色琥珀,做工精细,不似凡品,“谢谢四姐姐送我如此贵重之物,我定会好好保护”说罢,笑着收了起来。
沈云碧抿着茶,余光瞥了眼站着一侧的佟妈妈和身后两个丫头端着的案几,眼神暗了下去,淡淡地说道:
“我看妹妹这儿还忙着,那我就先回了”话落,站起身来,转身便收拾了笑容朝门口走去,没有人看见她眼中闪过的一丝寒光。
“三七,送四姐姐”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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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沈云微躺在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只待天一亮,忠肃侯府迎亲的队伍就来了,可是沈云微也说不清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期待更多还是害怕更多。
自从祖母离世后,自己在这沈府就再也没有庇护之人了,父亲虽然对她从不苛待,但总好像是隔了层什么,总不似寻常父女间的亲昵,沈云微一直以为五指有长短,父亲应是更偏爱长姐和沈云碧的。
在沈府这些年,明明是自己的家,却总是寄人篱下的感觉,沈云微想到此,就觉得幸而有忠肃侯府的人来议亲,虽然对侯府也知之甚少,但总是能出去重新过自己的日子。
想到从未谋面的母亲,骤然离世的祖母,在沈府内院小心翼翼独自生活了这些年的自己,一幕幕如画卷在脑海中舒展开,不知不觉终于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