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寺庙,天色已完全大明,蒙头睡下,不停的催眠自己不该管的事别管,效果还不错,好歹是又睡去了两个时辰。接近晌午,江琴来喊我吃饭,斋饭虽香,今日尝来却觉得苦涩无味。
出了门,准备喊上燕南天出去弄点野味打打牙祭,此人却不在房间。寺庙里胡乱溜达溜达,路过西厢,猛然发现很不对劲。
因为比武的原因,峨眉山上各大寺庙基本已经全部被江湖门派占据,老百姓摄于刀光剑影的威势,不敢再随便上山,就算一定要拜佛烧香,也只选定这唯一一所没有接纳江湖人物的寺庙。平日里这寺庙总能看到善男信女虔诚求神的身影,香火缭绕,四处一片熙熙攘攘。而今,偌大一个寺庙除了和尚,居然连一个老百姓都看不到,唯有西厢那边不时传来女子的莺语燕歌。
我站在西厢门口略有疑惑,想到邀月说的那些不清不楚的话,便差了江琴去跟和尚打听情况。等了一会,江琴未归,猜想是碰了钉子,我在门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没多久,便有女子从门里出来。
宫装,白裙,一身装束全然是移花宫的打扮。怪不得这平日里祥和的寺庙变得诡静肃穆,有移花宫入住,还有谁敢跑来找死?
感慨之间,江琴一脸沮丧的奔了过来,委屈的说道:“少爷,那些和尚不肯说。”
“我知道。”朝着旁边的门框看了看,我站起身来,欲回东厢,走出两步,忽闻西厢门口传来女子的话声:“月奴那小妮子,太过无礼了,宫主你也别老让着月宫主,她手底下的奴才,怎的也不能目无尊长吧。”
我回头去瞧,只看到一位姿容绝色的少女垂头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噘嘴皱眉的丫鬟,满面愤然。
我朝旁边让了让,本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却实在是按耐不住,在她们走过身边的时候对着那少女的脸仔细瞧了两眼,那眉眼确与小时的怜星是一个模样,只是脸蛋瘦了些,鼻子高了些,比以前更漂亮了些,真切的继承了云岚国色天香的不凡美貌。
当年的小绒球,居然摇身一变,蜕变成了如此璀璨耀眼的一颗明星,江家祖上积德,我这做哥哥也总算可以放心了。
“你这登徒浪子,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耳边猛然的一声冷喝,顿时将我满脑童年时的美好回忆驱散。回了神,往旁边一瞧,只见那丫鬟恼怒得直瞪着我,恨不得真将我眼睛挖出来踩两脚。
我尴尬的赔笑,低了头继续后退,只听一个柔软的声音说道:“算了,星奴,别惹事,由他去吧。”
眼底的两片裙角相继飘离那方地面,我再次抬头,看着怜星略显颠簸的步伐,八年前的元宵血光闪过脑海,激起层层细浪。轻叹了一口气,正欲离去,怜星悠然转头,视线正好在空中接触,她嫣然一笑,腮边淡然红晕,随即又低头回转,身影逐渐消失于庭院之中。
“少爷!少爷!……人走远啦!”江琴举手在我眼前晃了半天,又轻轻在我肩上推了一把。
我收回视线,扭头向江琴道:“去把从家带来的那串风铃找出来。”
江琴不解,到也没问,只是哦了一声,转身跑进东厢的院门。我围着东厢的院墙转了一圈,目测最适合悬挂的地方,确定了贴近后墙景窗的一扇窗后,立即回屋开始栓绳子挂风铃。
连串的贝壳悬于风中,在这安静肃穆的寺庙里确乎有些显得格格不入,于是景窗外来来去去的光头,听到清脆的响声,都会驻足片刻,对着那串做工粗糙的风铃愣上一愣。偶尔有一两个移花宫的女子路过,也会偏着头多看上两眼。
日落月升,风铃的响声不曾停歇,听在耳里,荡起一层又一层回忆的波动。我摆琴于窗下,焚香于案,回想小时候教怜星弹琴时曾经用过的曲谱,眼前不觉又出现了那个梅花树下脸蛋圆圆的小绒球。
手指于琴弦上来回滑动,一挑一拨,皆如当年教她弹琴时一样。一曲阳春白雪,乘风荡去,声声回旋于窗外月下,余韵久未平散。我抬头看着月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在曲中来回轻摆,如伴奏,似起舞。
这些年一直的东奔西走,少有时间拨弄这些风雅之事,一时兴起,有些收不住手。曲越弹越急,调亦越来越高,及至峰顶浪尖的那一刹那,门口突然传来很不客气的敲门声。
我陡然停手,按住震颤不断的琴弦,接着一跃而起,满心欢喜的将门打开,本以为门外站着的是怜星,谁知却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女子。
“寺庙乃是清净之地,旁人都已休息,还望公子自重。”那女子肃着一张清冷的容貌,毫不避讳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挑衅的味道。
听她的声音,有些耳熟,我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点头答应道:“扰了姑娘的休息,对不住了。”
她恩了一声,垂下眉眼,扭头就走,背影与月色交相辉映,让我猛然记起,那日夜间,跟在邀月身后的丫鬟。
如果怜星的丫鬟叫做星奴,那么这个小丫头,便就是星奴嘴里很是嚣张的月奴了吧。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我这个大妹子,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像个女儿家一样的温柔
些呢?
关上门,在屋里转了一圈,被月奴一打岔,琴也没法弹了。熄灯睡觉,半天无法入眠,总是在不断的注意着窗口的动静,一直折腾到了大半夜,才实在扛不住小睡了一会。
第二日起床,一切都还是原样,窗口的风铃仍然在荡,叮叮咚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孤单。我一个人晃悠到了西厢门口,转过来,转过去,被来往的和尚以异样的眼神审视了无数次,自我感觉都像个登徒浪子。
由于害怕被移花宫的女人当色狼随便料理后仍进山旮旯里喂狼,我最终还是远离了西厢,喊上了江琴去金顶找明日看热闹时合适的地方。
这半天,过得有些恍惚,用过午饭,慢悠悠的晃回东厢,趴在桌前晒了会太阳,干脆的就埋头于桌上午休。迷糊之中,窗口叮叮咚咚的声音忽然变了调,我耳朵一竖,连忙抬头正好看到一只纤秀白皙的玉手,在拨弄着那串风铃。
站起身,我迈前几步,看着窗外那个面泛桃红的少女,心底涌上浓浓的暖意,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温吞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这些年,还好吗?”
怜星垂下头,轻叹了一声,说道:“娘和姐姐都待我很好。”顿了顿,又问道:“爹呢?”
“他很好,就是一直都在想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他?”我靠在了窗边,开始认真仔细的看着我这个分别了八年的妹妹。
怜星面上浮现一丝苦笑,摇头道:“她们一直都跟我在一起的。”
我轻叹一声,抬手拍拍她单薄的肩膀,却被她微微侧身,躲了过去。一时尴尬,我只能变换了动作,继续抬手解开那串风铃,递给了她,说道:“我也不会为难你,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放心了。这风铃你拿着吧,如果还想爹,就拿出来看看吧。”
她接过那串风铃,低头不语,只是有滴泪珠,直接砸落在手背上。我以手帕拭去她手背上的泪痕,轻声道:“别哭。咱们八年没见了,理当高兴才是。我的星儿一哭就不漂亮了,像个花脸猫一样,会被人笑话的。”
她扬袖掩上了口鼻,深吸了口气,擦了擦眼角,抬起头,微笑道:“哥哥,星儿不哭。”
我看着她通红的双眼,将手帕递给她,笑道:“这就对了。还记得小时候,你一哭就会跑来找我撒娇,问我要糖吃吗?哥哥这次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粽子糖,我去拿给你啊。”说完,跑到床头翻找出一包从杭州带来的糖果,递到过去。
怜星左手一直拢于袖中,右手又抓了手帕不方便接,我便自行打开,拿出一块递到了她嘴边。她看了看我,脸上一红,低头道:“小时候的事,我已有些记不清了。这糖,我拿回去慢慢吃吧。谢谢。”
献出去的诚意再次被泼一瓢冷水,我无奈,只能又将纸包包好,说道:“这糖本就是为你买的,什么谢不谢。若是还想吃,我便在你们移花宫门外专门开个糖果店,一年四季,向你免费供应,如何?”
“瞧你说的,好像我很爱吃一样。”她脸蛋微红,小嘴微微翘起,与小时候假装不高兴时一模一样。
我跟着笑道:“不管你长多大,始终还是我的宝贝妹妹,你喜欢什么,我一直都记着。在哥哥面前,不用那么拘谨,想要什么尽管说,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怜星目中星光闪烁,眼角又有泪光涌出。她立即低头擦净,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一直记着不忘?我如今已是花怜星了,是移花宫的星宫主,跟江家早已没什么瓜葛,你也,不用再来找我了。”
“你这是什么话?姓氏能改,身份能变,唯有血缘不可变。你是云岚的女儿,更是江熠的女儿,这不是云岚能改变得了的,更不是分别八年就能淡忘的。星儿,我知道这不是你本来的意思,也不是要为难你,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完整的家,想让你一生能平安喜乐。你放心,这事会有个妥善的解决方法的,整个江家一直都为你和你姐姐而留,不用担心什么,也不要多想,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好吗?”我握住她的手,陡然惊觉她的温度居然这样的冰凉。
我认真的看着她的眼,手掌收紧,想要以此温暖她冷颤不断的手,她却避开了我的视线,抽回了自己的右手,再次拢回到袖中,低头道:“我不能出来太久,明日比武结束,就要回移花宫了。再见不知何时,哥,你多保重。”
话语落下,人即转身奔走,我撑在窗前对着窗棱上丢落的风铃与糖果静默良久。思念了八年的妹妹终于见面,理当是拥抱在一起抱头痛哭相互诉说别离之苦的吧。可是为什么她却一直的躲闪,一直的回避,让我根本找不回当年那份亲密无间的感觉?
难道,真的是分别太久,亲已然淡漠了吗?
胸中有股气憋在心中,压得整个人沉甸甸,每吸一口气,都有些喘息不过来的痛。闷着不知该干些什么,一个人跑到山下喝闷酒,看到街边卖玩具的小摊前围满的小孩,不自觉的又开始比较起来八年前的怜星和八年后的怜星。越比较,越觉得不甘心。
我就不信时间真能冲断曾经的亲缘,就算她真的已与这江家断绝了关系,也得要让她明白江熠对她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