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耀族的房屋在寂静空旷之处,屋舍相邻,前后都有着大片的空地。星耀族喜爱自然的情景,对于居住屋的修建,自然也追求着平静恬淡。划给丁靖析二人的房屋是被单独隔离出来的,四四方方,房檐高立,和其他人居住的房屋连绵建设,以一大块玉石雕塑为中心平均分部,围成了一大片庭院。建筑风格像大户人家的厢房格局,只是少了追求华贵的精雕细琢,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本的样子,最为自然。
看得出星耀族人真的很喜欢植物,纵使在这片人造空间中因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土壤,无法在地面上直接栽种植被,他们还是尽量从外边搬来很多盆景,均匀的摆放在居住地的各个角落,始终让人感觉清新、自然。即便没有阳光,星辉璀璨沐浴中,这些植物仍旧长势良好,无形中它们自身还都生了改变,像一株君子兰,无论茎叶或花瓣,都有星图烙印,出淡淡的辰星光辉。感觉到了丁靖析的到来,君子兰纤长的叶子迎风招展,像是在对他表达着欢迎。丁靖析抬起头向着远处天空看去,浑天淬星台上,巨大的黛蓝色宝石仍朦胧可见,一道道光辉轨迹向下播撒着,想来即便在此时,依旧有人勤奋地修炼。
现在的时间已经不早,戌时刚过,常人都已准备入睡。可是看那些星耀族的年轻人,一个个兴致冲冲似根本不需要休息。对于他们来说,修炼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几乎感觉不到劳累。
不过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常年不见自然光的封闭空间,唯一的光源就是浑天淬星台上散出的淡紫色微光,虽然不显晦暗仍可清晰视物,终究还是无法辨识准确的时间。
丁靖析在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视线就投向了左侧一间房子的房门,也几乎在他刚刚看向那里的时候,一道窈窕的少女身影同时出现。夏侯瑾推门走出,就注意到丁靖析已经看到了自己,深邃的目光仿佛一直在等待她,无法逃脱他的注意。对方看似平静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夏侯瑾感觉到自身被一种阴冷的气息笼罩,令她缓缓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巧合,自己确实一直在等他,但对方并不知情。
那就是说,在她走出门的那一刻,对方就已经察觉到了一切。
知微见著,秋毫明察,夏侯瑾瞬间明白了对方到底处于一种何等可怕的境界。
“我只是对环境的变化,比常人敏锐。”丁靖析淡淡的声音传来。
“你的修行是为了杀戮,这也是为了杀戮炼成的吗?”少女的声音有一种冷冽。
“你的修行,为了什么?”丁靖析目光平静,毫无波澜地说。这种态度令人感觉不到冰冷或火热,但只听内容,仿佛他是很诚恳地在问这个问题。
“天地之间,万物生长、生老病死,皆为自然之理。”夏侯瑾条理清晰地说,俏丽而尚显稚嫩的脸上,有着一种执着的坚定。“蜉蝣于夜晚而生,沐浴清晨第一缕阳光后,就会死去。它的一生,只能看到一次日出,故而对于它来说,世界的长度只有区区一天;蝉春夏生,在盛夏最繁盛的时间中繁衍活动,它们无法理解蜉蝣的世界观,可是自己的生命也只有短短几月,故而对它们来说,世界永远是夏天最炎热的阶段,永远无法理解凛冬的寒冷。”
“人会嘲笑蝉的见识短浅,殊不知在大树看来,千年时光弹指一挥间,无数事物的兴衰起落历历在目,见证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态转变;但又怎知在我等修炼之人看来,他们的世界都不过是一个个狭小的‘囚笼’,困居在其中既不知道诸天广大,更无法知道星海灿烂。在他们的世界之外,还有着无数的存在站在他们无法企及的高度俯视着他们渺小的生命。”
“生命的高度决定了他们自身的广度,我们自认为强大,觉得掌控着诸天内所有比自己更为低级的生命的命运,但对于自然大道看来,我们和蜉蝣又有何区别?诸天征战,众多一代天骄横空出世,何其耀眼,但现在他们又在何处?只有曾经的威名还在流传,却不知他们熟悉的天地早已改变,曾未知努力的一切,也都烟消云散。”
“只有自然大道,见证了一切的沧桑巨变。万物转变不定,自然却是亘古永恒。法力强大者可上天入地、纵横千里,终究不过腾跃在天地之内;寿命绵长者甚至可龟息活过千年万载,也无法见证时间的起始与终结。”
“你的修行,是为了与天地长存、与大道相融吗?”丁靖析缓缓开口。
“人生有限,大道无尽。吾等修士与凡夫俗子相比,最大的区别无非我们更接近大道本源。故而他们只能在尘世挣扎沉沦,我们可以不断脱。”夏侯瑾说到这里,有了一种然物外的高洁之感。如同堪破了世间种种,不再和下界凡尘再有任何交集。
丁靖析没有再说什么,听完了眼前少女的一番“高谈阔论”,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出现。既没有反驳,也不像是赞同之意。
可是这种淡漠,在此时落入夏侯瑾的眼中,却感觉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毫无波澜的深邃目光,仿佛化成了一根寒冰针,深深刺入她的心中,不仅痛,而且冰冷得令人麻木。
这种目光,就像是大人在听孩子说了不切实际的言论后,所表现出敷衍的漠然。
“你似乎不认同我所说的话语。”夏侯瑾俏颜依旧平静,冰冷得说出了这番话,纤长的黛眉微微皱起,“面若冰霜”来形容她此刻,倒是恰如其份。
“他不是觉得你说的不切实际,只是觉得你说的离他太遥远了。”敖兴初在这时也推开门走了出来,一手还拿着酒壶说:“如你所说,世间中所有的人都是‘蜉蝣’,可是‘蜉蝣’中其实也分为两种:一种光鲜明亮,另一种浑身泥泞。可是其实在最初,天下真的只有满身泥泞之人。”
“所有的种族在刚刚出现的那一刻,其实都是一样的。那时他们弱小、愚昧,过着朝不保夕、茹毛饮血的生活。一天想的最多的就是‘下一顿该吃什么’,最大的愿望就是到了明天自己还能活下去。渺小如他们,那时很多凶猛的野兽,都可以对他们造成灭族的威胁,可为了生存,他们还必须要去斗争。如果不想被野兽杀死,就要去杀死那些野兽。”
“为了这个目标,也为了更好的生活,他们想尽办法强大自身,用各种方法让自己可以更加凶猛,可以去杀死会威胁到他们的存在。这并不容易,只有不断地尝试、不断地冒险。在这其中,他们现了一些法门,可以快令自己强大,强大到以前难以想象的地步。那些法门,就是修炼功法的起源。而他们,也成为了最初的修士。”
“你现在所说的自然、大道、和天地合二为一,他们当时并不理解。修炼在他们眼中并非某种崇高的事情,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为了生存向天地反抗的一个手段。可是随着生存不再是一个问题,随着修士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们也开始追求你所说的那些。原本支撑他们生存的欲望化作了引导他们沿着既定道路走得更远的动力。这其中,他们又刻意让自己遗忘最初生存的艰难,让自己不再想起曾经那最为血腥、最为痛苦的一幕幕,而最后,很多人真的成功忘记了自己充满泥泞的时候,开始让自己的身上充满光鲜。也正如一句话所说的‘我们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就会忘记自己曾经是多么的残忍。’。”
“你所忘记了这一切,可是他没有忘记。”敖兴初看了丁靖析一眼,说道:“所以你可以去一心求道,想要追求与自然合一、同天地长久。修炼对于你来说,是为了脱这一片凡尘,让自己与众不同。可是对他,修行的目的,只是为了杀死那些想要杀死他的人罢了。杀戮,或是被杀,只是二选一的答案。”
“我原以为你是少族长口中的‘仰重之人’,说言必有人深省高论,没想到却是这种凡夫俗子之见。”夏侯瑾冷冷道:“生死成长,本也是自然之理。弱肉强食的法则面前,是顺从还是反抗,都是自然规则下的一部分。过分拘泥于生死,本就是极其愚俗的见地。倒是你生于天地之中,取之用之都源于自然万物,又可曾真正了解过生存的世间?可曾真正感悟到你自己是和它牢不可分的联系?”
“我到哪,都不受欢迎。”这是丁靖析对于她的回答。
丁靖析所表达的意思,并不是说现在被星耀族这个少女针对所以不受欢迎,而是对“是否真正了解世界”的回复。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我当然了解这个世界,因为无论我走到哪里,它都不欢迎我。
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或许谈不上被讨厌,但绝对说不上,自己是被欢迎过。
“可以了。”敖兴初叹了口气,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这样毫无头脑地相互探讨,本也就是鸡同鸭讲,谁也不可能说服谁。如果真的想要争出个高下,不如像之前夏侯晋康所说,切磋之后再分高低。毕竟为了感悟天地的修行也要、为了杀人的修行也好,没有相应的实力支撑,终究只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切磋是两人为了印证心中道法所采用的一种方法,不过我觉得和你切磋,并无法加深我对自然的理解。”夏侯瑾对“切磋”这个说法也接受了,两个同辈的境界相差不多的人在一起比武才叫做切磋,无形中她还是不愿意承认,眼前这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轻人有和少族长相提并论的实力。“你我对道的意识,本就是天差地别。只拼招式而不用真力的切磋在你我来说,能得到的应该只有交手的武道经验。不过这对你,应当也是很好的,毕竟你的修行就是为了杀人。”
“杀人手段,只能用杀人的方法获得。”丁靖析说。
“你总是不离杀人二字,莫非你最喜欢的就是去杀死别人吗?”夏侯瑾紧跟追问。
“最讨厌。”丁靖析回答,又补充了一句:“但总是去做。”
这一句话令夏侯瑾感到无趣,她始终无法理解这个男人脑中的想法。不过丁靖析下一句话,令她骤然色变。甚至连敖兴初也没有想到,丁靖析接下来会说这一句话。
“切磋增加的武道经验,也并无作用,否则夏侯无威也不会死。”丁靖析毫无感情波动的话语,像是他真的不知道说出的话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