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淔、燕青、柔福等人这一路不敢再耽搁,就连江陵(荆州)这样当初的三国民宿风云辈出之地也没来得及去瞻仰一番,一行人晓行夜宿,抓紧赶路,加上是逆水行舟,这一路的奔波之苦不用细说。
过了宜昌,便是秭归,到得这里,整船人不得不停下来休整一番,前方就是惊险异常的巫峡,秭归是一极小的乡镇,居民不过三四百家,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居民极为贫苦。可是在这个半文明的穷乡僻壤,居然出了两个大诗人--屈原、孟浩然,一个著名的皇后--嫘祖,还有另一个历史上著名的女人--王昭君,可见奇山异水,钟灵毓秀,地灵出人杰。
另外三位我就不多说了,嫘祖大家也许不熟悉,看过《史记》的人应该不陌生,《史记·五帝本纪》载:“黄帝居轩辕之丘,而娶于西陵之女,是为嫘祖。嫘祖为黄帝正妃,生两子,其后皆有天下。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降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她发明了养蚕,史称嫘祖始蚕。
居住山地的人,总是把东西装在桶里或筐子里而背在背上,而且秭归这里重物大部分还是由女人背着,柔福看着那些弓腰驼背的女人想分辩一番,对方只是憨厚的笑了一阵,便脚下生风,早去得没影了。柔福这才知晓,这些把头发分开,高高梳成两个扁圆的髻儿,髻儿上插着六根银簪子,横露在两侧,另外在头的后面还拢上一个有手掌那么大小大象牙梳子的妇人,身子骨里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并不是她这样孱弱的女人可以比的。
百年前这里发生过山崩,尖锐的岩石滚落在江心,成了过往船只的阎王殿。江面的交通在这带断绝了大约二十年,后来才勉强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这地方本地人叫“新滩”。那些不熟悉水道,运气差的过往船只,纷纷成了十里江流大鳄口中的美食,这反而衍生出了当地人赖以成活的一门营生,打捞沉船,转卖木板用以修理别的船。加上观光客往往因故不得不在本地停留数日,这让观光客不得不和本地人做起了买卖。此地江流湍急,船上的货物往往需要卸下,以减少连船带人倾入江心的危险,无论南来的,北往的,或是劫后重生,或是连续在船上窝了几天几夜,都宁愿在岸上走走,使身体舒服一下。
根本不用赵猛去招呼,‘新滩’附近卖力气的脚夫很快便在船队周围忙碌起来,赵子淔则在一旁清点,记录,脚夫听说工钱比平时多了一倍,玩命似的上蹿下跳,一群人忙得不亦乐乎。
燕青、柔福也帮不上什么忙,忙里偷闲的他们在渡口附近找了一间靠江的酒楼,让过卖上了几个本地小菜,边吃边偶偶私语。恰在此时,一个提着一把二胡的花子进入了二人的视线,来人头发和胡子如乱草,一身的衣服似乎好久没洗过了,上面沾满了黑黑黄黄的泥印,只是他那双眼睛却格外出彩,让人不忍逼视。按理说,酒楼来了这样的主顾,有良心的,给几个馒头或者剩菜剩饭就打发了。没良心的,不但骂骂咧咧,很有可能给对方身上招呼一顿拳脚。
燕青、柔福这次见到的似乎和以往见到的完全不同,见到花子到了门口,店卖早已热情迎了过去:“花二爷,你今日来得真早啊。”店卖边招呼边把人往里面领。
“我肚儿饿了。”花子也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您先到老地方坐着,我去给您倒一碗热茶,顺道给你捡几个刚出锅的馒首,不过您老今日可别再掉我们胃口了,能不能一口气将那故事讲完?”
“瞧你那出息样,我花二爷这才吃了你几顿饭,你就舍不得了?你不想想这些日子我给你们招徕了多少生意,你这里不招待我花二爷,大不了我换个地方。”花子话是这么说,却没有从凳子上离开的意思,他似乎吃定了这店卖。
果然,店卖连忙涎脸将手压在装腔作势的花子肩上,哀求道:“别啊,花二爷,瞧您这话说的,我小七是那样的人嘛,你那故事听得人心痒痒,一到晚上,我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您看看我这熊猫眼,再这么下去,我怕真的快熬不住了。”
“你小子在你媳妇那里也没见这么卖力过。”
“那不一样。”过卖红脸接了一句,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用蓝布扎得紧紧密密的物件,二话不说,递到了对方手中,说道:“花二爷,您瞧,我给您带什么来了。”
这一老一少的光景完全落在燕青和柔福好奇的眼睛里,只见花子颤抖着接到手中的时候有些语无伦次:“这...这...就是你说过的...我要的东西?”
“您自己打开,就可以看出我的诚意了。”
花子战战兢兢的将蓝包裹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真相水落石出,一旁的柔福忍不住哑然失笑,原来包裹里面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摞书,看来这花子定然是个落魄的读书人,要不然这东西对花子来说简直百无一用。
只是接下来的话让燕青和柔福有些云里雾里了,花子问了过卖一句:“这东西我真能读懂?你小子可别蒙我,我这辈是字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老母以前教的几个字,我早丢到娘胎里去了,现在我见了那些书就犯晕。”
“花二爷,我从小在您眼皮儿底下长大的,我有几斤几两,您难道不比我清楚?我都能看懂的东西,您自然没二话。况且从你这嘴里出来的故事,不知精彩了多少倍,我从小就爱听您讲那些鬼怪故事,这经您添油加醋过那一番,就像那老酒似的,够味儿。我也知道您给自己谋另外一份差事,按照来往客人常说的一个新鲜词叫什么来着,叫...叫‘互惠互利’,您好我好大家好。”
“算你小子有良心。”
“您先瞧着,我去给您准备吃的。”那个叫小七的过卖将白麻巾往肩上一搭,乐呵呵的往后厨跑了,原本在柜台上‘叮叮当当’拨动算盘的掌柜只往花子的位子瞧了一眼,便继续低头算账,似乎当这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当花子将面上的一本书如珍宝般捧在掌心摩挲时,几个柔福既熟悉又陌生的字落在眼中,让她的心砰砰直跳---《西游记》连环画。
花子揭开第一页,只见上面除了一幅占很大篇幅的画,下首只有短短的几行字,花子看着那些画,瞧遍了每一个角落,当然,最底下哪行小字被过滤掉了,眼睛立马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他用食指蘸了点口水,大气都不敢出的揭到第二页,上面依然和前面一样,大幅的画,小行的字,情节似乎和前面紧扣,花子如释重负,看得眉开眼笑,眉飞色舞,就连原本淡定的柔福也找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角落,刚好能将花子手中的画册尽收眼底。
这本叫做《西游记》的连环画册,上面不以水墨功夫见长,甚至在柔福这样勉强算半个大家的面前有些不堪入目。其实这种连环式插画柔福并不陌生,它起源于魏晋南北朝的人物画,这个时期的连环人物画最为传神,画面讲究“像”或形似、仿真的效果,要求“人形丑好老少必得其真”,只不过这一时期卓有贡献的重要画家都与寺院活动关系密切,例如曹不兴、卫协之于神仙、佛像画,顾恺之之于建业瓦棺寺,戴逵之于无量寿佛木像,张僧繇之于建康一乘寺等,所以说宗教的勃兴对中古人物画的发展起到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
这一时期人物画中的翘楚首推顾恺之,他是东晋的大画家和文学家,以“画绝、才绝、痴绝”而驰名于世,与曹不兴、陆探微、张僧繇合称“六朝四大家”,并且也是六朝时期唯一有画迹(摹本)传世的画家。善画人物、佛像、龙虎、仕女、山水等,无所不精,尤以人物为胜。所作人物画善用紧劲连绵、循环不断的笔法,如风趋电疾,洒脱飘逸;并以人物面部的复杂表情,来隐现其内心的丰富情感;衣服线条流畅而飘举,优美生动。
顾恺之主张人物要“以形写神”、重在传神之妙,而传神的关键在“阿堵(眼)中”。例如他为患眼疾的殷仲堪画像,遂“明点眸子,飞白拂其上,使如轻云之蔽月”。又有时画人物,经数年而不点睛,人问其故,答曰:“四体妍蚩,本亡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
而且他注意用背景来烘托人物性格。他的人物画常常将人物置于山水之间,如画谢幼舆像,背景即为岩壑,因为谢氏尝以“一丘一壑”表述自己的见识和胸怀。这种人物和山水共处的设置虽然仅仅是为了突出主、客的宾主关系,或者说景物不过是一种陪衬和烘托、尚不能言其为山水画的滥觞,但却“拿自然界的美来形容人物品格的美”,让画作提升了一种格调。
其代表作《女史箴图》是根据西晋张华的文学作品《女史箴》而作,分为九段,描绘了宫廷仕女一系列的礼节仪式行为。画上人物面目衣纹气韵古朴,丝毫无纤媚之态。线描细劲,有如春蚕吐丝,并且“薄染以浓色,微加点缀,不求晕饰”。人物造型准确,动态自然,表情变化微妙,体现出中古艺术的秀雅和高贵。
顾恺之的《洛神赋图》是为曹植名篇《洛神赋》所作的又一连环式插图。原作抒发的是诗人与甄氏(后来做了曹丕的妃子)于洛水河畔的一段柔情爱意。顾恺之神会其意,将这段感情置于山水树石、车船鱼龙的衬景中来复现。画面中的山水树石虽犹存装饰意味,但却并不影响人物气韵风度的表达,人物表情、心理等性格化的刻画十分生动。画法上用色凝重、古朴,山水树石均用线勾勒、无皴擦,人物线条更是俊利、飘逸,富于韵律感。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评价其画风“紧劲联绵,循环超忽,调格逸易,风趋雷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所以全神气也”。
《女史箴图》、《洛神赋图》这两副摹本,柔福自然在画院见过,那些画卷完全展开长数丈,宽数尺,眼前这《西游记》连环画,似乎是他们的缩微版,画面也不精致,和嘉祐八年刊刻的《列女传》相比,甚至有些粗糙,只是柔福和花子一样,初见之后,便舍不得将眼光从上面离开了,柔福尽管对《西游记》的情节了然于胸,对人物的其形其状仅仅只停留在笔端,她很想知道这些吴贯中妙笔下描绘出来,或者说想象出来的神魔鬼怪,到底是哪番模样。来的这一路上,她也试着画了几幅,只是她依然走的是工笔画路子,她也参照了一些实物,只是好像完全没抓住神韵,或者说没有抓住《西游记》原著的风采,和花子手中的连环画相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反而是花子手中的《西游记》连环画,人物看起来表情丑陋,身段臃肿,很考验柔福这种见惯了阳春白雪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以说和柔福心目中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印象相去甚远,只是回头一想,一个满脸长毛的猴子,又能漂亮到哪里去?最关键的是,这本小连环画,前后情节完全连在了一切,没有一点脱节,即使没有最下面那行小字,花子这样目不识丁的老者,从那些妙趣横生的连环画上,也能猜出一个大概来。
站在远处的柔福,看着那一摞连环画,早已心如猫爪,燕青看在眼里,瞧着花子得了宝贝的神色,知道这东西很有可能成为他以后谋生计的手段,和东京人那些说滑稽戏的人差不多,想从对方手中夺人所爱,断人活路,多半没戏。其实他另有了计较,知道这东西既然是过卖小七弄来的,找他准没错。
没等小七从后厨出现,整个酒楼很快被猛然涌入的人群挤满,这些人规规矩矩的围在花子周围,比金銮殿里官家下面的臣子还要听话,一个个鸦雀无声,恭恭敬敬的等着花子讲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