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四
日头落下去了,天色黑将下来。鬼子“白脖”吹起号,把老钟拴在大洋马上,拖着两个鬼子死尸,进城去了。
原来看着小嘎子的那个“红眼儿”,见他跌在地下,半疯半傻地哭喊,心里一时短了主意。村里的“联络员”纯刚大伯,忙乘机说他是羊癫(diān)疯,一犯三天不省人事。又加上不少好话,才把他保下来。
然而,他自己虽然脱险,老钟叔的被捕,却象连他的灵魂儿也带走了。
特别一想到老钟叔临走时,仿佛根本不认识了一样,竟连眼神也不曾递来一个,就更哭得缓不上气来。幸而纯刚大伯劝他说:“孩子,还不回家看看奶奶去!鬼子都走了,光哭有什么用?”这才迷而搭怔地流着泪,回家来了。
刚刚进得小院,就听见凄楚的一声“哎哟”。小嘎子头发根子一立,喊着“奶奶”,急急往里赶。果然,老奶奶躺在地下的黑影儿里,正吁吁发喘。小小人儿哪里知道害怕?跪下去抱住奶奶的头连连叫道:“奶奶,奶奶!”
“谁?……”老奶奶嗓子里唿噜噜地响着。
“我是嘎子,奶奶!……”
“嘎,嘎子……我的孩儿啊。……”老奶奶拢住他的手,使劲往怀里搂他,直要把他吞下去似的,“点,点上灯……”老奶奶用手指着桌子:那里有一个灯碗。小嘎子赶紧点着,端来放在杌(wù)子上。那豆大的火焰,熠熠(yì)的射出一圈黄光,照亮了老奶奶苍白的脸。小嘎子凝神一看,猛地“哎呀”一声,几乎跳了起来:老奶奶脖子上有一道血,头发上还坠着个血饼子。嘎子叫道:“奶奶,你疼不疼啊?”老奶奶却紧紧抱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眼角上一颗泪珠,晶晶然旋转着,越冒越大了。
“嘎子,你,你老钟叔呢?”老奶奶急切地问。
“他――”小嘎子眼圈一红,忙又忍住道,“他上纯刚大伯家吃饭去了,一会儿就来……奶奶,我快给你请先生去吧?”
“不,不,别离开我!……”老奶奶一字一喘,“嘎子,给我,舀点水……”
“嗳。”小嘎子懵里懵懂立刻把一碗水送到她的唇边。老奶奶就着他的手,一连喝了好几口。然后靠在小嘎子肩上,合着眼喘气。可是,不一刻,老奶奶耸起眉头,猛地抽搐了两下,大嗓子“哎哟”了一声。小嘎子连忙替她舒胸,一面问:“奶奶,哪儿疼啊?我给你揉揉?”
老奶奶双手拄地,挣扎着坐直些,眼角上那两颗大泪珠,骨碌碌滚落下来。“嘎子,嘎子!你,还太小哇……”又是一阵猛烈的抽搐,使她的声音显然微弱下来。可是她却仰起脸,清晰地接着说,“嘎子,你,告诉老钟叔吧!那个鬼子,是巴斗脑袋,蛤蟆眼,一撮小黑胡?.”她喘一喘,舔舔嘴唇,“?.他,举着枪翅子,嘿嘿的,跟我乐,我还当他是闹着玩呢,可是,乐着乐着,就给了我,这一下子?.”老奶奶晃一晃,打了个失迷,舌头还在动,可是发不出声音来了。
“奶奶,奶奶!”小嘎子摇晃、叫喊,可奶奶还是在倒下去,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了,小嘎子随着她的身子往下倒,还一心想听完她的话呢。“奶奶,你累了吧?”小嘎子问着,“你先歇歇儿,我给你破个谜猜吧?……要不,就唱个歌儿?唱你爱听的那个,啊?……”
老奶奶不应声。渐渐地,连眼珠都不动了。她是不能再听小嘎子唱歌的了。
小嘎子没有见过死人。一霎间,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发愣。
天已经全黑了,周围没有一点点声音。每逢“扫荡”过后,平原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死寂。小嘎子看看窗外,窗外只有几道月光漏进来。屋角上,两只蚊子在呜呜哀鸣。他举起灯碗儿,把老奶奶照一照,啊!老奶奶已经一动不动,没有气息了。小嘎子伸手去嘴唇上试试,冰凉。他一下子站起来,自语道:“死啦――?”这一声刚刚落地,“哇”一声,他扑在老奶奶身上大哭起来了。
哭声惊动了纯刚大伯,也惊动了邻居们。他们一同流着眼泪,帮助把老人装殓(liàn)起来,当夜便草草入了土。而后,纯刚大伯把小嘎子领到自己家去,劝他,安慰他,给他做饭吃,又慢慢哄他睡了觉。
可是,小嘎子哪里睡得着?他仍然悄悄在哭,一面心里盘算着:“哭吧,哭够了,再想想办法。”头一桩,当然是报仇。他猛地想到了枪。伸手往腰里一摸,咦,跟敌人打了这么半天滚儿,那“张嘴灯”竟还安然在腰里别着哩!他忙拔下来,借月光一看,那铜子弹壳做的枪筒,仍在灿灿放光;再瞧那扳机,那弹槽,那枪柄,也还是那么精致秀美,生肖逼真,宛然确是可以创造一番事业的武器!小嘎子擎着它翻来复去看,心头象小鹿似地突突发跳起来。
然而,“唉,”他叹一口气,制造它的老钟叔却不在了。小嘎子鼻头一酸,泪又流下来:“老钟叔啊老钟叔,没有你,我的仇可怎么报呀?”这一念刚起,老钟叔的声音却轰然地响了:“你要当得起勇敢、坚决的小英雄啊!”
“那是当然!”小嘎子也听见了自己的回答,一股热血,陡地从心里涌腾起来。好吧!那就挺起胸脯来干吧!敌人既然打了你,你就要打敌人!而且要痛痛快快地打!狠狠地打!他举起袖子,擦干眼泪,宣誓似地默默祝告说:“奶奶,你合上眼好好儿睡吧,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在月没鸡鸣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跟老钟叔要一支真的枪。老钟叔还是那样拎枪挎弹,雄赳赳的。听了他的请求,笑着朝他点头说:“要枪好办,火线上得去就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