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华窑业工厂在大连市西岗子的火车道北。这一带,挨排就有四个大工厂。从右边数,第一个是满洲硝子玻璃窑;第二个叫做大连窑业厂。从左边数,头一个是造冰厂,大连市用的冰,全是那里出的;第二个就是大华窑业厂,这里面出电线杆子上用的电瓶和修公路用的柏油。这四个大工厂,在十几里路以外,就看得见那十七八个十来层楼高的大烟囱;小的就数不过来了。这四个工厂,上下班时,真是人山人海的。大华窑业这个厂子拥有一千多工人,有一多半是十几岁的小孩子。鬼子说:“用小孩子比用大人好,工钱又少又好管,哪种活都不比大人少干。”玉宝是个庄稼户出来的孩子,从来也没进过工厂。那天跟着周永学进厂,玉宝见他一进门就到一个大木板上去拿牌子,玉宝也探手想去拿一个。周永学一把拉住玉宝说:“你还没有报名呢。……走,到厂子里,我找刘叔叔代你报名去。”玉宝跟他进了厂子,向里一走,就被站岗的鬼子挡住了。玉宝不知是怎回事,也不敢吱声。周永学忙对那鬼子说:“他是头一天来,要进去报名做工。”那鬼子不叫进,跟玉宝要报名的证据。玉宝没有证据,周永学跟他说了好多的话。鬼子说:“他进去你敢保他吗?”周永学点头说:“敢保。”那鬼子就把周永学的牌子的号码和名字都写去了,又把玉宝的身上好好检查一番,才放二人进去。玉宝和周永学正向前走,就见从大屋子里跑出来三四十个小工友,身上穿的衣服全糊满了柏油,一个个笑嘻嘻地围上周永学问:“他是谁?是来干活的吗?”周永学说:“是呀,他想来和咱们大家一起做活。”大家又“呼”的把玉宝围起来问长问短,真好象在复县家乡那些小朋友一样亲热。玉宝原先想:“到厂子里做工,会不会有人打我?他们要打我时,我跟不跟他们打?”现在一看,小工友们这样好,他才放下心来。周永学问他们:“刘叔叔今天为什么还没来呢?”大家说:“来啦,来啦,他在大屋子里生炉子呢。走,我们找他去。”大伙跑着喊:“刘叔叔,刘叔叔!又来个小工友!”一边喊着,跑进大屋去了。玉宝跟周永学走过柏油池子,这池子不在屋内,是在屋外,一连串有三四十个池子,每个都有五六尺见方,十来尺深。池里的柏油热气腾腾的,从一个大盆口粗的铁管子里“哗哗哗”的往外流。那热气熏得人头疼。每个池子上面,放了一块一寸多厚、几寸宽的大木板子,上面还有装柏油的钩子和油桶。“嗡嗡嗡……”做工的汽笛响了。“哗啦哗啦”,大屋里的机器震耳朵的响起来。周永学喊他:“玉宝,刘叔叔来了。”拉着他就向前跑。他看见小工友们从大屋子里拥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出来,小工友们围着那人说:“刘叔叔,火炉子给我拿。”那个说:“给我拿。”那人象老妈妈一样,一手高举着冒火苗的小火炉子,一手拉着小工友们的手,笑着说:“这炉子可不能给你们拿,太热!别烫坏了你们。”玉宝见刘叔叔长得高大结实,红红的四方大脸,很宽的眉毛,挺大的两只眼睛,脸上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右耳朵边长了一个大黑痣。头上戴了一顶破呢帽,身上穿的衣服粘满了柏油。他一面走一面问:“你们说又来一个要做活的小工友在哪里?”那些小工友们用手向前一指说:“看,那不是和周永学跑来了吗?”他才看见那和周永学跑来的孩子,能有十四五岁,比一般大的孩子他能矮半个头,瞪着黑亮的小眼珠,十分有精神,就是瘦得皮包着骨头,白白的脸儿象有病才好一样。他忙放下火炉子笑着走过来,小工友们就忙抢着把小火炉子放好,打开箱子,拿出两把焊柏油桶的铜烙铁放在炉内烧上,又拿出坐的小板凳、锡和镪水等等。大家忙完了,呼的又围着刘叔叔和玉宝,看他们说话。
刘长德是个锡匠出身,他现在做焊工,还负责这三四十个孩子装柏油。他这个当工头的和别人大不相同,从来没打过孩子们一下子,还教给他们怎样干活,怎样休息。这些孩子和他非常亲近,大家都叫他“好心的刘叔叔”。全厂不管大小工友都知道他;谁要是有了什么事去找他,他总很高兴地帮你的忙。周永学对刘长德说:“刘叔叔,厂子里还用人吗?我今天带一个同伴来,他叫高玉宝,想要来干活,求你给问一下要不要?”刘长德忙伸出大大的手拍拍玉宝的头问:“你是不是有病?你为什么这样瘦?这里活很重,你能干吗?”玉宝一听这话,发急的想:“看样子他是不要我吧?他要是不要我,那可坏了,家中的房子钱拿什么给呀?”忙说:“你用我吧,你用我吧,我能干,什么活都能干。”刘长德见他急得满头是汗,笑着安慰他说:“我不是不要你,我是怕厂里的鬼子不要你。我见你有病,回家养几天再来吧,累坏了是一辈子的大事。”玉宝见刘长德真不要他,急得要哭,忙说:“好刘叔叔,你留我在这吧!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长德看着他,叹了一口粗气,拍拍他说:“好吧。走,我带你去报一下名,看鬼子要不要你。”周永学和小工友们说:“刘叔叔,你给他好好向鬼子说一下,留他和我们在一起吧。”刘长德说:“我当然要好好说啦。你们快回去做活吧,看鬼子来打你们呀。”说完就拉着玉宝的手奔账房(办公室)走去。玉宝见刘叔叔带他去报名,就高兴地想:“这回可好了,能叫我在这干活啦。就怕鬼子不要我。他不要,怎办呢?”回头看看刘叔叔,心想:“他一定能替我说好话的。”一路上见工友们一个个光着膀子,从火车上抬着很白的大石头,“哎哟哎哟”的,压得满头是汗,肩膀上被磨的茧子有铜钱厚。“呼哧呼哧”的来往直抬。抬少了的,鬼子拿着棒子就打。
玉宝一路走一路看工厂的情形,不觉已跟刘叔叔进了账房。刘长德忙问一个胖鬼子:‘咱们这工厂里还用人吗?”那个胖家伙站起来,看看玉宝象是有病,怕传染他,一手捂着嘴,一手直摆划着说:“不要不要,快快的叫他滚出去。”旁边过来一个鬼子,就把玉宝从屋内推了出去。刘长德一看没有办法,只得走出来。一出门见玉宝在哭,他愣了好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忙走回账房对那胖鬼子说:“现在柏油大大的出,那些小孩干不完,慢慢的漫上来会统统跑了,我看把那个孩子留下装柏油吧。”又向鬼子说了好了阵,那鬼子才说:“他能干吗?”“能能,我看着他,他一定能干的。”鬼子又要保人,刘长德就作了保。鬼子这才给他写了牌子,报上名。刘长德很高兴的拿着牌子出来,对玉宝说:“不要哭了,我给你报上名了。这牌子给你,进出门好用。走,跟我去装柏油去吧。”玉宝接过牌子,问刘长德:“刘叔叔,他不先给我工钱吗?”刘长德一听这话,笑着说:“你这孩子,真是庄稼院出来的,没进过工厂。这里都是到月底开钱,今天你能报上名就是大喜呀!”玉宝一听月底才给工钱,急得要哭的样子说:“刘叔叔,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去。”“你这是为什么呢?方才你硬要干,费好大劲给你报上名,你又不干了。”玉宝流着泪说:“刘叔叔,我想在这干一天活,得一天工钱,好回家交房子钱;要是到月底再给钱,那我们家早就被房东家赶出去了。我不干啦,我要回家去找别的活干。”刘长德见玉宝这样,心中很难过的想:“穷家都是这样,一个孩子都被逼得这样伤心难过。”他心里不知道又想了些什么,就在兜里拿出十元钱说:“玉宝,你不要回家了。你回去,到哪做工也得月底给钱,没有哪个鬼子会管我们中国人死活的。这十元钱你先拿去用吧。”玉宝见刘叔叔给钱,他怎的也不要,说:“我家没钱用,你家也是一样穷,我不要。我回家再和妈妈想办法。”说完就要走。刘长德忙拉住他说:“你拿去吧,我家什么人也没有,我就是一个人在大连。我吃饱了,干什么还用钱呢?你在这干活吧,等晚上回家时,把钱带回去就行了。”说完,拉着玉宝就向回走。刘长德又说:“玉宝,我见你的身体太不好,你干活时注点意,少干一点,千万可别累坏身子呀,累坏了可是一辈子的事。”玉宝看看好心的刘叔叔,他很奇怪的想:“是怎回事,我是做梦吗?我长这样大了,除我妈妈、我爹和刘打头的、周德春叔叔告诉过我‘别累坏了’以外,再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给财主干活时,都叫‘快干’,干慢了不是打,就是骂,有时连饭都不给吃。我才十四五岁,这真是头一天找到了好工厂。”他看着刘叔叔,高兴地点了点头。两人走到柏油池子旁边,刘长德好象老妈妈一样,对大家说:“玉宝是乡下人,头一天进工厂,他病还没怎样好,你们大家可要多帮助他,把你们做活的经验都告诉他。”又给他分了一个池子,小工友们都欢天喜地的给他拿柏油桶,给他送钩子等等,帮助他忙了一气。刘叔叔就坐在旁边焊柏油桶。玉宝坐在木板上,就装起柏油来。他干了好长时间,装了有十几桶。见小工友们从早起到现在连两桶也没装上,全在那儿玩呢。玉宝心里奇怪的想:“有这样好的工厂,一天挣人家四五毛钱,不干出点活来,也就太不象话了,怎对得起那个刘叔叔呢?我不玩,做点活也累不坏人。”自己就低着头一个劲地装。忽然,他见小工友们唬通唬通的干得很快,他奇怪的站在那里看起来,正看得有意思呢,就听背后有一个鬼子喊:“苦啦!”啪啪……玉宝身上一连挨了几铜棍,疼得他咬着牙,想回头看看,一回头,就昏了,一下子就向后面的柏油池子里倒去。
这厂子里有一个管外工的独眼鬼子,手中多咱都拿一根二尺多长的铜棍,上面带着一个鹰钩嘴一样的小铁锤,他走到哪里,就打到哪里。大家又恨他又怕他,都叫他“独眼龙”。独眼龙就是在前线上被打瞎了他的狗眼才回来当监工的。他对付中国人好狠心呀,说打就打,上去就是几铜棍。小工友见他来了,才动手干活。玉宝这傻孩子,一点也不懂得工厂的生活,见人家快干,他就站在那里看玩艺儿,谁想这一来就挨上铜棍子了。玉宝病还没有好,被柏油熏得有些昏迷,加上他这一打,就向后面坑里倒去。独眼龙一看玉宝要掉下池子,他怕身上溅上柏油,连忙跑开了。玉宝身后有一个小工友姓王,眼见玉宝就要掉下去,纵身跳过来,一把扶住了他。谁想,玉宝站住了没有掉下去,那姓王的小工友一只大腿却掉下去了,玉宝忙翻身把他从柏油池子里拉上来,他的腿已烫坏了,大家忙跑过来围着他俩问:“烫没烫坏?”“打没打坏?”玉宝疼得咬着牙说:“小王的腿烫坏了。……小王要不为我,他怎能烫成这样呢?”小王说:“你不要怕,我烫一下子不要紧,你要是掉下去,就没有命了。”
周永学对玉宝说:“你才来不知道。刘叔叔常说,鬼子是‘不打勤快人,不打懒人,专打没有眼的人’。我们以前是天天做工、天天挨打,从刘叔叔来这两个月,我们一回也没挨打。你以后要记住刘叔叔这个话。”刘长德走来,拉着他的手说:“玉宝,你今天受屈了。地里爬出来的孩子,刚到工厂来是没有经验的,你以后要好好的跟他们学。”他正说着,忽然就瞪起眼睛,亮开嗓子说:“快干活!快干活!你们这些小家伙!”说完,他就去干活。小工友们都跑回去,又“起此咔喳”的干起活来。玉宝那个孩子,在农村里那样伶俐,那样活泼,一进了工厂就变得懵头转向了。这回,他见人家快干,自己也快干起来。他偷着四下一看,鬼子也没有来。怎么回事情?好心的刘叔叔,他好好说着话,为什么忽然瞪起眼睛来,叫大家快干活呢?正想着,啪啪,从上面打来两块小石头:“快干,快干!要不快干,我下去打死你!”玉宝忙抬头一看,啊,那个瞎鬼子在楼窗上看着他们正喊呢。玉宝心中恨他,心想:“工厂和农村的财主家原来是一样的。鬼子与财主是一路货。刘叔叔好,可是工厂不是刘叔叔的;小工友好,可是工厂不是小工友的。我要记住大家对我说的话:‘长点眼睛。’方才人家都看见鬼子在楼上,我就没有看见。”他决心从此再也不象那样干活了。
有一天,他和小工友们要到大屋子里去,看看电线杆子上的磁瓶怎样做的。十几个小工友拉着手走进了大屋子,只见一排排的机器在那嗡嗡直转,有的工友用小车一车车的从辕房里推来和好的细泥,向每个机器旁边放。那些推车的工友慢慢的推,就是新媳妇下轿也没有那样慢,这样推一天也推不上五车。管机器的工友们,拿起一大块泥,放进一个奇怪的机器里,不大时间,就出来各种各样的磁瓶。做起来可真快,做出来那些磁瓶都很好。就不知为什么,做出来五个,那工友就能把它打坏两三个。做成的那些,放在一个木板上,一个个摆好,就送到大窑旁边。那里有工友们把它装进红盆里,再把它装上一个有道轨的小铁轱辘车上,再把它推进那火着得呼呼响的大窑里。这窑很长,里边能烧二十几个车子的磁瓶,从西头推进去,从东头出来,就烧成了又白又漂亮的电气用的东西。拿出来时,还有人检查好坏,那些检查磁瓶的工友,把那些烧出来的磁瓶啪啪啪的又打坏了不少。检查过的磁瓶,有人用车子推进了另一个大屋子,玉宝就和小工友—们跟着走进去,到里面一看,有的是五六十岁的老妈妈,还有比自己还小的童工,他们跟前都摆着一盒用硫磺化成的水。装硫磺水那个活,可真危险,要一时不注意滴在身上,就沾在肉上啦,滴在哪块肉上,哪块肉就烫焦了。他们干着活流着泪。玉宝见他们哭,很难过的想起了以前自己受的苦:“咳,我当就是我一个人受苦呢,谁想他们全是和我一样呀。”忽然,“啪啪啪”,“唬通”的一声,“哎呀,妈呀!”不知什么地方又有人挨打。玉宝惊慌的才要抬头看,周永学和小工友们拉着他说:“玉宝,玉宝,快跑吧!鬼子来了。”拉着他就向回跑。他们跑到一个大木头箱子后头偷看,见是两个抬硫磺水的小工友在挨打,打人的又是那个独眼龙。被打的两个小工友顾不得盆里的硫磺水啦,忙去抱头,一松手,“啪”的一声,盆子落在地下,硫磺水溅得到处都是。独眼龙见事不好,一下子就蹦出好远,旁边还有两个坏脚的鬼子跑不及,溅了一身,烫得两个鬼子倒在那里“哇啦哇啦”直叫唤。玉宝见了,高兴得不得了;回头再看那两个小工友,腿上全是硫磺水,疼得在地上直滚,他又心疼的难过起来。独眼龙见那两个鬼子被烫坏了,跑出来喊人。玉宝一看,鬼子奔这个方向来了,忙和小工友们跑回去干活。刘长德从大屋子里出来,看看大家,又看看玉宝说:“你怎的了?鬼子又打你啦?”玉宝说:“没有。”“看,你没挨打,为什么眼都红了,泪还没干呢?”“哦,刘叔叔,我到大屋子里看见小工友被硫磺水烫坏了。”说着,忙擦掉眼泪。刘长德看着他,叹了一口气,带他到一旁坐下说:“不要难过了,干那个活,哪天都有几个被烫坏的,这个年月里,咱们穷人有什么办法呢!等大家都组织起来就好了。”
“什么叫‘组织起来”?”玉宝问。
刘长德摆摆手说:“你孩子家不用问这个。”
玉宝接着又问:“刘叔叔,为什么那些做磁瓶的工友,把磁瓶做好了,又把它打坏了?”刘长德小声说:“鬼子到处架电线,修工厂,就得用这个器材,没有它能行吗?他修好工厂,造好枪、炮,去打谁呢?不是去打咱们中国人吗?就拿你装那个柏油来说吧,鬼子用它到处修公路,修好了,运机枪大炮到关里,不是去打咱们中国同胞吗?咱们要是给鬼子多干活,多出了东西,那不是去帮助鬼子打咱们中国人吗?”玉宝一听这话,气得瞪着小黑眼珠。一抬头看见了柏油池子和磁瓶,就好象见了鬼子、阎王保长和王红眼一样,玉宝怒气冲冲地说:“刘叔叔,怪不得他们把它打坏了。我不干了,我要回家。”玉宝立刻就要去取衣服回家。刘长德忙握着他的小手说:“你到哪里去?哪里都是这样。咱们要让鬼子什么东西都供应不上。有一天鬼子倒了台,咱们就好了。现在大屋子里打坏磁瓶,不干活,……全是这样的。”从此,玉宝知道了鬼子做磁瓶和柏油的底细了,他和小工友们天天轮班放一个打更的,大伙在一起玩。鬼子天天来看,都干得很快,就是装不出柏油来,池子都满了,哗哗的直向外流。鬼子急眼了,一下子又雇来二三十个小工友。他们五六十人站也站不开了。大家就轮班偷着睡大觉。人多眼睛更多,鬼子更看不住了,他们玩得更好。玉宝呢,一天只装个三桶五桶的,装好了,还用钉子打桶底给搞几个小眼,一动弹,桶底就哗哗的向外流柏油,不等运到别处,柏油桶就会流空了。刘长德和玉宝越来越亲近了。刘长德要有了事情,常常叫玉宝给他跑个腿什么的。玉宝很听刘叔叔的话。今天替他找这个工友,明天又去找那个工友。找来以后,他们说些什么话,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常常问刘叔叔,刘叔叔就笑着说:“你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不要你知道的事情,你就不要问吧。反正对咱们工人有好处。”玉宝就再也不问了。心里总是奇怪:刘叔叔为什么这几天不大焊桶了?和一些工友们天天在一起,也不知干些什么,等他有时间了,一定叫他告诉。
刘长德对这五六十个装柏油的孩子们非常关心。这帮孩子们年纪虽然小,他们可都知道分清好坏人。刘叔叔天天帮助他们,照顾他们,他们却找不着什么更多的工作来帮助刘叔叔。刘叔叔的工作,只有一样大家能干,那就是一天生一回焊桶的小炉子。五六十个人真有点抢不到手。大家为了争着给刘叔叔生小炉子,都来得非常早,见工厂没开门,他们都急得直跺脚;一开厂子门,他们就抢着先跑进去。鬼子见他们都来得早,夸奖他们说:“这一帮孩子顶好顶好的,天天早早来做工。”玉宝抢了几天炉子也没抢着,昨天他和周永学两个来得最早,玉宝才探手去拿炉子,周永学上去推了他一下,炉子就叫他抢去了。玉宝不好再向回要,就叫他生了。今天早起,他起来得特别早,要争取今天早起给刘叔叔生小炉子。他匆匆忙忙吃了点饭,也不等周永学,就向工厂跑去。玉宝高高兴兴地想:今天的小炉子别人再也不会抢去了。跑到厂子门口一看,大门开了。心想:坏了,可能又有比我来得早的了。急得他忙跑进厂子。一看,别人没有来,今天刘叔叔却来得最早,他在那里生炉子呢。玉宝忙跑上前问:“刘叔叔,你今天怎么来这样早呀?”刘长德站起来笑着说:“今天要开个会,才来得早一些。”“刘叔叔,你开什么会呀?”“什么会?你不知道。现在这里没有别人,我告诉你,你可不准乱说!”“刘叔叔,你说吧,我不乱说。”“好,我告诉你,我们这几天开的会,就是为了全厂的工人长工钱。现在街上的物价天天涨,鬼子不给咱们长工钱;要不涨钱,咱们工人就没有法活命了。咱们这四个大工厂要进行罢工,今天就要来开这个会。”玉宝一听说要叫鬼子给大家长工钱,高兴得不得了,正想说什么呢,就见一个工友很急的样子走来说:“老刘,这可怎么办?昨天我告诉王明福,叫他告诉一下大连窑业厂的吕怀山,谁知道吕怀山昨天晚上没回家,听说他在厂子里鼓动大家罢工呢。王明福没有办法进那个工厂去找他,你说这怎么办呢?想什么办法能进去把他弄出来呀?”刘长德说:“想想,看谁能进去,就叫他快去找吧。”玉宝一听这话,忙瞪着小黑眼珠说:“刘叔叔,我去。我知道常到这来的那个吕怀山叔叔,在那个厂子二号炉。前天晌午吃饭时,我在大街上玩,吕怀山叔叔看见我,他还带我到他那里玩来呢。我去找他吧。”刘长德很高兴的拍拍他的肩膀说:“玉宝,你很好。可是,那个门比咱们这个门紧的多!怕你进不去,再闯出祸来。”“刘叔叔,你不要怕。现在他们正是上班的时候,我一看他们人多就跟进去了。就是进不去,他们也不会把我怎的。”“好,那你就去一趟看看。”刘长德写了一封信交给玉宝,又说:“你带着这封信,可要小心一点,千万别掉了。我把你从东小门送出去,我在那等着你。你带他来,也要从东小门进。”立刻就带着玉宝奔东小门去了。
东小门有一个老头姓纪,是咱们中国人。那人和刘长德很好。他还没有起床呢,刘长德把他叫起来说:“老纪头,门钥匙哪去了?给我,把这个孩子放出去。”老纪头也没吱声,就把钥匙交给他,翻了翻身又睡了。刘长德开了门,把玉宝放出去,又对玉宝说:“你可要加点小心呀!”玉宝答应一声,就奔大连窑业工厂走去。在路上,他心中奇怪的想:“怎回事?为什么老纪头也听刘叔叔的话,没说什么,就把钥匙给他了?”
玉宝走到大连窑业厂门口,见进厂子的人都有门证。门口还有两个鬼子兵站岗,枪上带着刺刀,每个人进去,都先把证明拿给他看看。自己没有门证,怎进去呢?急得玉宝在门口直打转,知道自己从门口是进不去的,但他不怕,想去闯一闯,他低着头就向里走。鬼子兵把他挡住了,向他要门证。玉宝装着走错了门,只得又向回走。心想:“刘叔叔为我们长工资,辛辛苦苦的找人开会,我今天要找不到吕叔叔,怎对得起刘叔叔呢?要是别人来,可能会想法进去的,我现在空手回去,不是耽误了时间吗?”他低着头边往回走边想,不留心一下子碰在大树上。气得他抬头一看,心中当时就高兴起来:“啊,大树!你叫我从这进去吗?好,我就从这进去。”这棵大树正长在大连窑业工厂的外墙边,树梢子全在墙里面,外墙能有六尺多高,墙上还有电网,爬上大树,过了电网,就能向里跳。玉宝想上树,看看路上人很多,心想:“要是上去,叫路上人看见,告诉了鬼子,那我还能有命吗?就是他们看不见,那我从树上再跳下去,卡不死,腿也好不了。回去吧,真对不起刘叔叔。”又想:“咳!我上去看看再说吧。”他看看来往的人都离得很远,急忙两手抱着树向上爬,心里“扑通扑通”的直跳,汗珠直向下滚。“上不上?上!”玉宝把心一横,牙一咬,爬得更快。说起上树,他可真是内行,他象小猴子爬杆一样,“刷刷刷”,几下子他就爬上去了。树上面倒很好,大树叶子多,把他小小的身子全遮住了。下面来往的人要不留神,是不会看见树上有人的。玉宝在树上向里一看,二号炉不在这里。看看离地有一丈多高,要跳下去,可真没有命了;要不跳下去,怎样才能找到吕叔叔呢?跳!把心一横他就要往下跳。谁想,墙下突然走过来两个鬼子,吓得他身上直打颤,紧紧抱住树杈子,连气也不敢出。好险呀!幸亏鬼子没有看见他,走过去了。他正要向下跳,忽然看见吕怀山叔叔从远远的地方和两个工人走过来了。他心中高兴得不得了,想喊;才要喊出口,忙又闭着嘴,心想:“唉呀!我的妈呀,喊出来可要命了,墙外是来往上班的人,里面又有好多鬼子,叫他们听见,还有我的好吗?”这时,他见吕叔叔和那两个工人走到离树很近的那堆砖跟前,三人正在说话。这下子可把他急坏了,也不知怎样好了,想什么法子能把吕叔叔叫到跟前把信给他呢?想起了信,又怕把它丢掉了,忙摸口袋,信还在。这一摸又摸着了一个东西,他心中高兴了:“好了,好了,我怎把它都忘了呢?”忙探手拿出他玩了好几年的心爱的弹弓和小石头蛋来,把石头蛋安上,照着吕叔叔身上就是一下子。吕怀山用手比比划划的正和那工友说话呢,“啪”一声……石头蛋打在他左手上,疼得他一咧嘴,忙用右手握住左手,向地下一看,打来的是一个小圆石头蛋,他正东张西望,找那石头蛋是从哪里打来的,“啪”一家伙,身上又挨了一下。吕怀山抬头一看,见树上一个小孩子向他直摆手,他仔细看看,见是玉宝,但不知是怎回事,忙握着左手跑过来说:“玉宝,你这孩子胆子太大了。怎敢跑到这棵大树上来玩?快下去吧!叫鬼子看见,就没你的命了。”“吕叔叔,我不是来玩的,是刘叔叔叫我给你送信的。我进不来了,才上了这树。快!快!这信是刘叔叔给你的,叫你去开会,我在这外面等着你,快出来吧。”忙把信丢下去。正这时,远远又来了鬼子,吕怀山忙拾起信说:“你快下去吧,我就去。”吕怀山忙回去对那两个工人说:“好了,好了。你们不是说和那几个厂子一起罢工怕不行吗?看,来信了,是老刘给我来的信。现在就叫我去开会。这样吧,你还是快去组织大家,我去开会,咱们几个人的事情回来再谈。”那两人点点头走了。吕怀山忙走出了厂子。一看,玉宝还在大门外等他呢,他高兴得过去拍拍玉宝的头说:“你这小家伙,真是个好孩子!看,你把我手打得都肿了。”玉宝看看吕叔叔的手,笑着说:“谁叫你乱摆手来的,我是打你身上。那是你自己碰的,可别怨我。”原来那石头蛋子正打在吕怀山的拇指上,肿得又红又粗,玉宝心疼地摸了摸说:“吕叔叔,那可不是我特意打的呀。”吕怀山用两只手捧着他的小脸,笑着说:“不要紧,不要紧,你能把信送到了,打掉了也没关系。你这个弹弓打得真准,你能再打一下我看看吗?”“吕叔叔,我现在不打了,等晌午吃饭时我再打给你看。走,刘叔叔还在那等着你呢!”两人忙奔大华窑业厂东小门走去。
刘长德见玉宝走后,非常担心,总怕这孩子出事。他在老纪头屋里,坐也不好,站也不好,急得到门口来回走着。一抬头,真快呀,玉宝和吕怀山来了。他欢喜得忙走过去拉着玉宝说:“行,你这孩子真中用了。”吕怀山笑着说:“中用?看,手指头快给我打掉了。”刘长德问是怎回事,玉宝把这事讲了一遍。三人笑着走进了工厂。
玉宝要回去装柏油,刘长德忙拉住他说:“你先别回去,今天开会过时间了,人又多,再过不大时间就要开工啦。鬼子见少了人,他一定要找,你给我们打打更,别叫鬼子抓着大家。”玉宝很满意,就跟刘叔叔走进一个大池洞子。这个大池洞子,玉宝曾经进来过好几回,它是大屋子工友们换衣服的地方。洞里面很长,南北有两个洞门。刘长德对他说:“玉宝,你就在这个门口给我们打更吧。你见鬼子从北门进,咱们就从这个南门跑,鬼子要是从这个门来,咱们就从那个门跑。你可千万要小心,别叫鬼子看见你呀。”玉宝点点头说:“你放心开会吧,刘叔叔,我会注意的。”“好吧,那我们就开会去了。”刘长德、吕怀山和其他两个厂的工友,一共四五十人陆续都进去了。玉宝坐在洞外,四下看着鬼子,他奇怪的想:“刘叔叔这个人,倒是干什么的?他对人那样好,不但我说他好,四个大工厂里的人都说他好。真怪,他也没有家,住的地方都不一定,今天住在这里,明天住在那里,我问他好几回,他也不告诉我,总是说:‘你现在不要知道,等慢慢有了时间,我好好对你讲。’以后我非要问出他不可。”正想着,不好了,他见独眼龙带着三四个鬼子,凶气冲天的样子,一个个拿着大棍子走来。玉宝见事不好,忙跑进洞去,见他们已开完会正想走呢,玉宝忙说:“快点,快点,鬼子从这个洞门口来了。”刘长德听见这话,忙把电门关死,拉着玉宝和其他人一起在黑古隆冬的洞子里跑了好长时间,四五十个人都从北洞口跑出去了。大家很是欢喜,刘长德和三个工友送那三个厂子的工友出厂子去了。玉宝怕小工友们不知道鬼子来,怕他们挨打,忙跑回柏油池去。小工友们见玉宝跑来了,大家忙围拢来,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你们别问了,鬼子来了,快干吧。”大家不敢再问,忙干起活来。独眼龙鬼子拿着铜棍走进来说:“你们现在不要装了。快快的把装好了的油桶拿出来,好装火车。”他在那里看着大家向外拿油桶。玉宝一听说装火车,心中真不高兴;再是,他病才好一个来月,身上也没力气,怎能拿动呢?可是,鬼子在这里,自己又不能不拿。他抱起四十来斤重的油桶,累得他两眼直冒金花。木板上全是柏油,又腻又滑,他一害怕,两条腿就颤颤起来。那独眼龙鬼子见别人拿好几桶了,他一桶还没拿出来,就怒气冲冲的走上了木板子,用铜棍照玉宝头上就狠狠的打下来。玉宝怕打头,一见铜棍奔头上来,吓得他把油桶一松,两手就去抱头。这一松手不要紧,只听“咔喳”一声,油桶把木板打断,独眼龙吓得象鬼叫唤一样,想向外蹦也来不及了,“哗”的一声,独眼龙和玉宝、油桶一齐掉进了热气腾腾的一丈多深的柏油池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