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且说贺公正喜与祝家联了姻,忽闻祝公忤了权相,父子被罪,又惊又恼。夫人与鸾箫、霓裳各自悲恨。贺公乃亲赴京,伏阙上疏申救。一面致书与阳城,书略曰:
忆自裴延龄入相之初,先生曾欲廷裂白麻,可谓壮矣。
今裴延龄肆恶已极,朝政日非,而先生置若罔闻,但悠游乡里,聚徒讲学,恐韩退之净臣一论,今日又当为先生诵也。仆今将伏阙抗疏,未识能回圣意否?伏乞先生纠合同官,交章力奏,务请尚方剑,誓斩逆臣头,以全善类。国家幸甚,苍生幸甚。
贺公亲笔写了书,付与一个苍头,教去马邑县阳谏议家投递,约他作速赴京相会,苍头领命而行。不想数该遭厄,事有差讹,这苍头甚不精细,来到半路遇着一只座船,说是谏议杨爷赴京的船,苍头只道就是马邑县的阳谏议,不问明白,竟将家主这封书去船里投下。原来这杨谏议却是杨迎势,因欲贿通裴相,谋复原官,故特买舟赴京。正想没个献媚之由,看了这书,便以为奇货可居。又怪贺公前日拒其求婚,今日正好借此出气。当下将书藏着,一到京师,便去裴府首告。裴延龄正为贺朝康申救祝圣德,恐多官效尤,交章互奏,没法处他。得了杨迎势所首,满心欢喜,便表荐杨迎势仍为谏议大夫,随即代迎势草成疏稿,刻奏贺朝康纠众欺君,私结朋党,谤讪朝廷,宜加显戮。
迎势依着裴延龄的亲笔疏草写成本章,并贺家私书一同上奏。宪宗即命裴延龄票旨。延龄拟将贺朝康下狱问罪,妻女入宫为奴,韩愈、阳城俱革职,永不叙用。宪宗依拟而行。命下之后,贺公就京师捉下狱中,缇骑一面到云州提拿妻女。
这消息早传到贺家。贺老夫人大惊,抱着鸾箫哭道:“汝父捐躯报国,固所不辞。老身入宫亦不足借。只可惜累了你。”鸾箫也抱着夫人痛哭。霓裳在旁见她母子两个哭得伤心,遂动了个忠义之念,上前跪下禀道:“夫人、小姐且休烦恼,霓裳向蒙抚养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愿代小姐入宫。”夫人听说,收泪谢道:“若得如此,感激你不尽。”便教鸾箫与霓裳结为姊妹,把身上衣服脱与霓裳穿了,鸾箫倒扮做侍儿模样。差人密唤乳娘岳老妪来,把鸾箫托与她,嘱咐道:“你甥女霓裳情愿代小姐入宫,你可假认小姐做甥女,领去家中暂住。倘后来祝公子有回乡之日,仍得夫妻配合,了此姻缘。”岳妪见霓裳代主人宫,十分忠义,啧啧称叹。鸾箫哭别夫人与霓裳,收拾些衣饰银两,随着岳妪去了。不一日,缇骑到来,把贺老夫人与这假小姐解京入宫。正是:
前番暗暗冒顶,此日明明假装。
欢时背地领受,忧来当面承当。
不说夫人与霓裳入宫,且说鸾箫躲在岳妪家中。这岳妪的老儿是做银匠的,只住得两间屋,把后面半间与鸾箫做了房。鸾箫痛念父母,终日在房中饮泣,岳妪恐乡邻知觉,再三劝解,鸾箫勉强收泪,做些针指消闷。一日,岳老他出,岳妪陪着鸾箫坐地,忽听门前热闹,原来有个走索的女子在街上弄缸弄瓮弄高竿,引得人挨挨挤挤地看。岳妪不合携着鸾箫走到门首窥觑,不想恰遇正觉庵里尼姑净安在门首走过,被她一眼瞧见,便步进门来,说道:“原来贺家小姐在此。”鸾箫急忙闪入,岳妪忙遮掩道:“女师父你认错了,这是贺家侍儿霓裳。她原是我甥女,故收养在此。怎说是贺小姐?”净安摇头道:“不要瞒我,这明明是贺小姐。”岳妪道:“我甥女面庞原与小姐差不多。”净安笑道:“你休说谎。霓裳姐虽与小姐面庞相像,我却认得分明。这是小姐,不是霓裳。”岳妪着了急,便道:“就说是小姐,你出家人盘问她怎的,难道去出首不成?”净安变了脸道:“只有善男子、善女人,没有善和尚、善尼姑,当初贺夫人怪我多口,把我抢白,今日正好报怨。若不多把些银两与我,我便去出首,教你看我出家人手段!”岳妪慌了,只得对鸾箫说,取出些银两来送她。净安嫌轻道少,吓诈不已。岳妪再三央告,又把鸾箫的几件衣饰都送与她,才买得她住。正是:
佛心不可无,佛相不可着。
菩萨本慈悲,尼姑最狠恶。
岳妪吃了这一场惊,等老儿回来,与他说知了。正商议要移居别处,避人耳目,不想净安这女秃驴诈了许多东西,心还未足。那时恰好杨迎势因裴延龄复了他的官,无可报谢,要讨个绝色美人献她为妾,写书回来,教奶奶多方寻访良家女子有姿色的,用价买送京师。净安打听得此事,便去对杨奶奶说:“岳银匠家女儿十分美貌。”杨奶奶便坐着轿子,同了净安径到岳家,不由分说,排闼直入。看了鸾箫果然美貌,即将银三百两付与岳老,要娶鸾箫。岳老哀告道:“小人只有此女,不愿与相府作妾。”杨奶奶哪里肯听,竟把银留下,立刻令人备下船只,将花灯鼓乐,抢取鸾箫下船。岳妪随着杨家女使一齐到舟中,鸾箫痛哭,便要寻死,岳妪附耳低言道:“小姐且莫慌,我一面在此陪伴你,一面已教老儿写了个手揭,兼程赶到京师,径去裴府中告禀。他做宰相的人,难道一个女子面上不做了方便?且待他不肯方便时,小姐再自计较未迟。”鸾箫闻言,只得且耐着心儿,苟延性命。杨家从人自催船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岳老星夜赶到京中,拿着个手本到裴府门前伺侯了一日。你道相府尊严,哪个替他通报。不想鸾箫合当无事,恰好次日裴延龄的夫人要到佛寺烧香,坐轿出门,岳老便拿着手本,跪在轿前叫喊,从人赶打他时,岳老高声喊道:“杨谏议强夺小人女儿要送来相府作妾,伏乞夫人天恩方便。”原来那裴夫人平日最是妒悍,听说“相府作妾”四字,勃然大怒,喝教住了轿,取过手本来看了。也不去烧香,回进府中,当庭坐下,唤岳老进去,问知仔细,大骂:“杨迎势这贼囚,敢哄诱我家老天杀的干这样歹事,我教他不要慌!”便批个执照付与岳老,着他领了女儿自回原籍。其杨家所付财礼银,即给与作路费,又吩咐家人:“若敢通同家主,暗养他女儿在外,私目往来,我查出时,一个个处死。”众家人喏喏连声,谁敢不依。岳老谢了裴夫人,拿了批照,赶向前途,迎着鸾箫的船,把裴夫人所批与杨家从人看了。杨家从人不敢争执,只得由他把女儿领回。正是:
全亏狮子吼,放得凤凰归。
岳老夫妇领得鸾箫回家,不敢再住云州,连夜搬往马邑县。
恰好租着阳城家中两间市房居住,依旧开银匠铺度日。阳家常教岳老打造首饰,此时祝生正在杨家做假调鹤。一日,杨老夫人差祝生到岳家取讨打造的物件,适值岳老不在家,见了岳妪听她语音是云州人声音,因问道:“妈妈是云州人,可晓得贺乡宦家小姐怎么了?”岳妪道:“小姐与夫人都入宫去了。”祝生听了,欷悼叹。又问道:“小姐既已入宫,他家有个侍儿霓裳姐如何下落了?”岳妪道:“我也不知她下落。”祝生不觉失声嗟悼。
鸾箫在里面听得明白,惊疑道:“这声音好像是祝表兄。”走向门隙中窥时,一发惊疑道:“这分明是祝郎,如何恁般打扮?”便露着半身在门边张看,祝生抬头瞧见,失声道:“这不是霓裳姐么?”鸾箫忍耐不住,接口问道:“你哪里认得我是霓裳姐?”祝生未及回言,岳老忽从外而入,见祝生与鸾箫说话,便发作道:“我们虽是小家,也有个内外。你是阳府大叔,怎便与我女儿搭话?”祝生见他发作,不敢回言,只得转身出去了。岳老埋怨婆子道:“前番为着门前看走索惹出事来,今日怎生又放小姐立在门首?”又埋怨鸾箫道:“莫怪老儿多口,小姐虽当患难之时,也须自贵自重,如何立在门前与人搭话?万一又惹事招非,怎生是好?”鸾箫吃他说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自此再不敢走到外边。却又暗想:“前日所见之人,明系祝郎。若不是他,如何认得我?可惜被奶公冲散,不曾问个明白。”有一曲《江儿水》,单道鸾箫此时心事:
口语浑无二,形容确是伊。若不是旧相知曾把芳心系,为什的乍相探便洒天涯泪,敢是他巧相蒙也学金蝉计?猜遍杜家诗谜,恨杀匆匆未问端由详细。
且说祝生回到阳家,想道:“岳家这女子明是霓裳,正要与我讲话,却被老儿打断了,今后不好再去。”又想道:“鸾箫小姐既已入宫,更无相见之日。幸得霓裳在此,续了贺家这脉姻缘,也不枉当初约婚一番。但我心事不好对阳年伯说。”左思右想,终夜流涕。正是:
有泪能挥不可说,含情欲诉又还吞。
话分两头。却说裴延龄的夫人自那日听了岳老之诉,十分痛恨杨迎势,等丈夫退朝回来,与他闹一场,定要把他把迎势谪贬。原来裴延龄最是惧内,当下不敢违夫人之命,只得把杨迎势革去官职。迎势大恨道:“我依着他劾坏了许多人,不指望加宫进职,倒坏我的官。他亲笔疏草也在我处,他既卖我,我也害他一害。”不说杨迎势计害裴延龄,且说贺老夫人与霓裳入宫之后,发去皇妃宓氏宫中承应。这宓妃昔日最承君宠,后因宪宗又宠了个张妃,于是宓妃失宠,退居冷宫,无以自遣,乃终日焚香礼佛,装塑一尊观音大士像于宫中,朝夕礼拜。贺夫人向来奉佛,深通内典,宓妃喜她与己有同志,又怜她是大臣之妻,另眼看觑。一日,宓妃亦欲于大士前悬幡供养,要题一联颂语。贺夫人乃把鸾箫所题正觉庵幡上之语奏之,宓妃大喜。光阴荏苒,不觉又当落梅时候,天子以落梅为题命侍臣赋诗,都未称旨。乃传命后宫,不论妃嫔媵嫱,有能诗者,各许题献。霓裳闻旨,乃将鸾箫昔日所题之诗录呈宓妃观看。宓妃看到“天宝当年”两句,打动了她心事,不觉潸然泪下。霓裳便奏道:“娘娘若不以此诗为谬,何不即献至御前,竟说是娘娘做的,也当得一篇《长门赋》。”宓妃依言,便把此诗录于锦笺之上,并草短章进奏。
其章曰:
臣妾久处长门,自怜薄命。幸蒙天子,许赓巴人,讶红杏之方妍,如承新宠;叹寒梅之已谢,怅望旧恩。聊赋俚词,敢呈圣览。临笺含泪,不知所云。
宪宗览表看诗,恻然动念。此时正值张妃恃宠骄纵,帝意不怿,因复召幸宓妃,宠爱如初。宓妃深德霓裳,意欲引见天子,同承恩幸。霓裳奏道:“贱妾向曾许配节度祝圣德之子祝凤举,倘蒙娘娘怜悯,放归乡里,感恩非浅。若宫中受宠,非所愿也。”宓妃道:“我当乘间为汝奏之。”过了一日,宪宗驾幸宫中饮宴,宓妃侍席,见龙颜不乐,从容启问其故。宪宗道:“因外边灾异频仍,饥荒屡告,所以不欢。”宓妃奏道:“以臣妾愚见,愿陛下省刑薄税,赦宥从前直言获罪诸臣,则灾荒不弭而自消矣。”宪宗点首称善。宓妃又奏道:“即今臣妾宫中,有罪臣贺朝康的妻女,供役已久,殊可矜怜。且臣妾一向在宫礼佛,得她侍奉香火,多有勤劳。”便将幡上所题之语奏知,宪宗嘉叹,因沉吟道:“外臣劾奏贺朝康与韩愈结为明党,前韩愈谏迎佛骨,而朝康妻女奉佛如此,则非朋党可知。来日便当降诏开释。”宓妃再拜称谢。正是:
既赖文字功,仍亏佛力佑。
僧尼不可亲,菩萨还能救。
次日宪宗升殿,正欲颁降恩诏,只见内侍呈上一个本章,看时,乃是杨迎势讦奏裴延龄的,备言前番题劾多人,俱出延龄之意,现有彼亲笔疏草为证:“前日巧为指唆,许授美官。今又诛求贿赂,无端谪贬。伏乞圣裁。”宪宗览奏,勃然大怒,遂传旨将裴延龄与杨迎势俱革职谪戍远州,家产籍没,妻孥入宫。拜阳城为宰相,韩愈为尚书左仆射。赦出贺朝康,拜为大司农,妻女释放回家。赦出祝圣德,拜为大司马,其子祝凤举授国子监博士,即着贺朝康持节至岭南,召赴京师就职。
贺公出狱之后,谢恩回寓,恰好妻女也放出来了。夫妇重逢,方知女儿不曾入宫,是霓裳代行的。贺公称叹霓裳忠义,即认为义女。一面差人到云州城中岳银匠家迎接鸾箫,便教岳老夫妇伴送来京,等祝生到京日,完成婚事。一面持节星夜赴岭南召取祝生。
却说调鹤自得阳城资助,路上并不吃苦。到岭南后,只在彼处训蒙度日。忽闻恩诏赦罪拜官,特遣贺公持节而来,便趋到馆驿迎接,北面再拜谢恩。贺公见了调鹤,竟认不出是假祝生,一来他两个面庞原相似,二来贺公只道祝生一向风霜劳苦,因此容颜比前稍异。当下调鹤接诏毕,贺公命将冠带与他穿换,调鹤辞谢道:“小人本非祝凤举,不敢受职。”贺公惊怪,仔细再看,方才觉得面貌与初时所见的祝生不甚相同。调鹤把实情仔细说了一遍,贺公道:“汝能代主远窜,可谓义士。昔既代其厄,今亦当代其荣。”调鹤辞谢道:“朝廷名器,岂容乱窃?小人今日仍当还其故我。”说罢,便依旧穿了青衣,侍立于侧。贺公道:“你是个义士,即不受官爵,亦当仍换巾服,以礼相见。”调鹤道:“前与公子相别之时,虽蒙结为兄弟,然恐尊卑之分,到底难混。”贺公道:“既是公子与你结为兄弟,你也是我表侄了。”便令左右将巾服与调鹤换了,命椅看坐。调鹤再三谦让,方才坐下。贺公问道:“你前日与公子分散之时,可知他往哪里去了?”调鹤道:“匆匆分别,天各一方。公子踪迹,其实不知。今闻恩诏,自当出头。”贺公道:“你今且随我进京,一路寻访公子去。”于是携着调鹤,登舟而行。
将近长安,恰好阳城也应诏赴京,两舟相遇。阳公过船来拜望贺公,并看视祝公子。叙礼方毕,即欢然执着调鹤的手说道:“九苞贤侄,别后无恙。”贺公道:“这个还不是祝公子。”阳公道:“祝年侄曾到过寒舍两次,这明明就是他,怎说不是?”调鹤乃把前后假扮的事细细说了。阳公惊疑道:“你既是调鹤,如何我船里现有个调鹤,他也说是祝家旧仆,难道你家有两个调鹤?”便教人到自己船中唤那调鹤来。不一时,那假调鹤青衣小帽走过船来,这里俨然巾服的真调鹤见了,慌忙跪下道:“主人别来无恙。”贺公大喜道:“原来贤婿就在阳年翁处。”阳公大惊道:“如何你倒是祝公子,一向怎不说明?”祝生道:“恐耳目众多,不敢泄漏。”阳公道:“今既闻恩诏,如何还不说明?”祝生道:“调鹤义弟既为我代窜远方,自当代受官职。若流窜则彼代之,官职则自我受之,何以风天下义士?所以权且隐讳,待到京见过家君,或者改名应试,未为不可。”阳公称叹道:“主情仆谊,可谓兼至矣。”贺公道:“今调鹤义不受官,要等到贤婿来自受,贤婿可便受了罢。”祝生道:“小婿亦未敢受。”贺公道:“这却为何?”祝生道:“小婿不自往岭南,事屡欺诳,还求岳父与阳年伯将实情奏闻朝廷,倘蒙宽宥,小婿愿应科目,不愿受此官。”贺公、阳公都道:“这个自当保奏。”便就舟中草下连名本章,遣人星夜先赴京师奏进。
祝生当下换了巾服,竟与调鹤叙兄弟之礼。到得京中,祝生同着调鹤拜见父亲祝圣德,说知仔细。祝公十公称叹,即认调鹤为义子,教他也姓了祝。恰好天子见了贺公、阳公的本章,降旨祝调鹤忠义可嘉,即授云州刺史;祝凤举既有志应科目,着赴便殿候朕面试,如果有才,不次擢用。次日,宪宗驾御龙德殿,祝生进殿朝拜。宪宗见他一表人物,先自欢喜。祝生奏请命题面试,宪宗想起前日众侍臣应制题落梅诗。无有佳者,倒是宓妃所作甚好,因仍将落梅为题,命赋七言一律,又限以宓妃原韵“芳”“香”“霜”“肠”四字,祝生想道:“我前日题和鸾箫小姐的落梅诗正是此韵,今日恰好合着。”当下更不再做,即将前日诗句录呈御览。宪宗看了,大加称赏道:“诗句清新,更多寓意,真佳作也。翰苑诸臣当无出卿右者。”遂特赐祝凤举状元及第。正是:
一诗两用,婚宦双成。
司农快婿,天子门生。
看官听说:前日宓妃抄着鸾箫的诗,恰好以寒梅自比,以红杏比新宠,而‘天宝当年’‘江妃此日’之句,更巧合宓妃身上,故遂感动天子。今祝生自抄自己的诗,其诗中‘羞随红杏’‘冲寒坠粉’等语,恰像比况那不附权贵、直言获罪诸臣,至于“二月飞霜”之句,又像自比含冤远窜的意思,故亦能使天子动容称叹,这都是暗合道妙。当日宪宗退入后宫,将祝生的诗付与宓妃观看,说道:“此诗寓意甚佳。”宓妃看到末二句,从容奏道:“即此末二语,亦有寓意。”宪宗道:“其意云何?”宓妃道:“前贺朝康之女在臣妾宫中时,曾说与祝凤举有婚姻之约。今凤举“梦忆南枝”之咏,亦追叹昔日贺女入宫,婚约几成梦幻耳。”宪宗闻奏,点头道:“原来如此。”便传旨钦赐状元祝凤举与大司农贺朝康女鸾箫择吉完婚,即给与封诰。
祝生受了恩命,亲到贺家拜请吉期。贺公出来接见,相对之际,忽忽不乐。原来贺公前遣家人往云州岳家迎接鸾箫,不知岳家已移居马邑,家人到云州城中寻问不出,只得回来禀复,此时贺公还出使岭南未归。今归来后,知女儿无处寻觅,故此十分愁闷。当下祝生见他不乐,怪问其故,贺公道:“其实大小女鸾箫不曾入宫,前入宫的是二小女。今大小女却没处寻觅,所以烦恼。”祝生道:“向来不闻有两位表妹。”贺公含糊应道:“原有两个小女。”祝生道:“大表妹向在何处,今却寻不见?”贺公道:“向避在奶公岳银匠家,今岳家不知移居何处,故急切难寻。”祝生猛省道:“我住阳年伯府中时,曾到岳银匠家去,窥见霓裳,原来小姐在彼,所以霓裳也随着在那里。”因即对贺公道:“小婿倒晓得那岳银匠现在马邑县,租着阳年伯的房屋居住。”贺公听了大喜,便差人星夜到马邑去迎接。又私对祝生道:“奉旨完婚的是二小女,从前纳聘的却是大小女,今两个小女合该都归贤婿。若论长幼之次,仍当以大小女为先。一候大小女接到,便一齐送过来成亲便了。”祝生欢喜称谢。回见父亲,具言其事,祝公亦大喜。
却说贺家仆人来到马邑,寻着了岳家。原来岳老夫妇一闻恩诏之后,便要将鸾箫送还贺府。不想岳老忽然患病,不能行动,所以迟迟。今病体既痊,正要起身,恰好贺家的人来接了。
当下贺家仆人见了岳老,问他为什移居马邑,岳老将尼姑净安诈害情由诉说了一遍,贺家仆人忿怒。此时恰遇祝调鹤新到云州任所,贺家仆人便到刺史衙中,将此事密禀与调鹤知道。调鹤随即差人飞拿净安到来,责以不守清规,倚势害人,拶了两拶,重打五十。追了度碟,给配厮役。发落既毕,写书附致祝生,又差人护送鸾箫赴京。鸾箫同了岳老夫妇来到京中,拜见父母,与霓裳叙姊妹之礼,各各悲喜交集。
到得吉日,祝家准备花灯鼓乐,迎娶二位小姐过门。祝生暗想道:“鸾箫、霓裳我都见过,只不曾认得二小姐,今夜又当识认一个美人了。”及至花烛之下,偷眼看时,只见上首坐的倒是霓裳,下首坐的倒是鸾箫,却不见什么二小姐,心中疑惑。又想道:“莫非二小姐面貌与霓裳相似,因她是赐婚的,故仍让她坐上首么?”及细看两旁媵嫁的几个侍女,却又并不见有霓裳在内。两位新人见他惊疑不定,各自微微冷笑。祝生猜想不出,等到合卺之后,侍婢先送祝生到大小姐房中,祝牛见了鸾箫,问道:“小姐可是鸾箫么?”鸾箫道:“然也。”祝生道:“小姐既是鸾箫,请问霓裳姐在哪里?”鸾箫笑道:“鸾箫也是我,霓裳也是我。”祝生道:“如何霓裳也是小姐?”鸾箫道:“我说来,郎君休笑话。”因把从前两番假扮的缘故仔细述了。祝生道:“原来如此,今真的霓裳却在何处?”鸾箫道:“方才同坐的不是?”祝生道:“这说是二小姐。”鸾箫道:“我家原没什二小姐,因霓裳代我入宫,故叫她做二小姐。”祝生听了,大笑道:“我不惟今夜误认她是二小姐,前日还误认她是大小姐哩。”鸾箫道:“郎君前日何由见她?”祝生笑道:“岂特一见而已,还是许多妙处。”便把月下赠绡鲛的事说了,随即取出那幅绛鲛绡来与鸾箫看。鸾箫笑道:“原来她未入宫之前已先装做我了。”说罢,同着祝生走过霓裳房里来,笑问道:“这绛鲛绡是何人赠与祝郎的?”霓裳含羞微笑道:“因小姐扮做贱妾,故贱妾也扮做小姐,幸乞恕罪。”鸾箫道:“贤妹有代吾入宫之功,何罪之有?”祝生笑道:“前既代其乐,后不敢不代其忧,正欲将功折罪耳。”鸾箫道:“祝郎今夜当在妹子房里住。前番密约让你占先,今番赐婚一发该你居先了。”霓裳道:“卑不先尊,少不先长,小姐说哪里话?”便亲自再送祝生到鸾箫房里。是夕祝生先与鸾箫成鱼水之欢,至次夜方与霓裳再讲旧好。正是:
左珠右玉,东燕西莺。一个假绿衣,是新洞房春风初试;一个真青鸟,是旧天河秋夕重圆。一个邀游帝侧藐王公,使郎君羡侍儿有胆;一个感叹宫妃动天子,令夫婿服小姐多才。一点花心,先是小姐猜来,今被郎君采去;两番梅咏,既作登科张本,又为赐配先机。从前离别愁怀,正应着心字谜一篇闺怨;此后赞襄中馈,又合着梅子诗半比和羹。青时既见黄,酸中不带苦。溅牙溅齿,已邀檀口轻含;实七实三,勿叹倾筐未嫁。枝头连理,非复梦忆南枝欲断肠;帐底交欢,岂曰孤眠纸帐窥寒影。孰大孰小,花烛下当面九疑;忽假忽真,香阁中巧几千变。比翼鸟边添一翼,三生石上坐三人。
毕姻满月之后,霓裳仍复扮似鸾箫,入宫朝见宓妃谢恩。宓妃赐坐,霓裳辞谢不敢。宓妃道:“昔则侍姬,今为命妇,礼宜赐坐。”霓裳奏道:“臣妾名为命妇,实系侍姬,娘娘恕臣妾死罪,方敢奏知。”宓妃问其故,霓裳道:“臣妾实非贺鸾箫,乃鸾箫侍女霓裳也。前代鸾箫入宫,今日亦代鸾箫谢恩。”宓妃道:“卿以侍女而有义侠之风,一发可嘉。我当奏知圣上,特加褒奖。”霓裳拜谢而出。次日诏旨颁下,鸾箫、霓裳并封夫人。两个受封毕,然后再一齐入宫,同见宓妃谢恩。后来霓裳生一子,即尚宓妃所生公主,做了驸马。鸾箫亦生一子,早岁登科。祝生官至宰辅。鸾箫奉养岳老夫妇,终其天年。祝生又讨一副寿官冠带与岳老,以荣其身。贺公、祝公未几都告了致仕,悠悠林下,各臻上寿。祝调鹤在云州政声日着,韩愈、阳城辈交章称荐,官至节度。正是:
圣主褒忠悃,贤妃奖义风。
凤奴与鸾从,一样受王封。
看官听说:奴婢尽忠于主,即不幸而死,也喜得名标青史,何况天相吉人,身名俱泰。何苦不发好心,不行好事,致使天下指此辈为无情无义。故在下特说此回书,以动天下后世之为〔回末总评〕
奴婢呼主人为衣食父母,则事主当如事亲。为人仆者为人臣,则事主当如事君。作者岂独为主仆起见,其亦借以讽天下之为臣为子者乎。至于文词之美,想路之奇,又勿谓是余技也。苟曰补天,天非顽石可补,须此文成五色,差堪补之。天下慧业文人,必能见赏此书。笔炼阁主人尚有新编传奇及评定古志藏于笥中,当并请其行世,以公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