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玉堂意乱心烦,那里睡得着?正在仰屋嗟吁,忽见有人开门进来,随即坐起,便要喝问何事。却见那老仆一脸和气,蹑手蹑脚走在炕边,请了一个安,尊声:“白老爷,小人元全乃元侍郎家三世老奴,侍郎之女乃襄王正妃,小人随着小姐从从金陵来看王妃,并非王府之人。我家侍郎、修撰,两代均是名人,王妃因王爷谋逆,屡次劝他不从,致于反目。我主人主母去世,王妃将小姐接来。我小姐深明大义,也断不愿久居此间,因主妃病未大愈;所以未能遽回。小人适派此差,与老爷说句心腹话,请老爷不要疑忌。”玉堂道:“你有何话?”元全又道:“老奴劝老爷不可性急,天相吉人,总能出去的。他们劝降,不如假意应承,慢慢的俟身体大安,设法脱身。老奴没有别的能为,可替老爷打听情形紧慢。如有机会当来通报。”
玉堂初疑他是襄王心腹,来探口气,见他说的诚恳,神情也极朴实,且口音是下江人,同四哥一般,与那七人湖北、河南口音不同,也就信了。要想与他商议,却左转右转,都有些碍口,更加着不肯孟浪、不便造次两个念头,况吟了一刻才道:“难得你有此好心。我因巡按丢印,才来盗盟书,不知印藏在何处?”元全道:“印么,丢在水里去了。”玉堂听说,几乎“呵呀”出来,忙即忍住,又说道:“你知道巡按近来有何举动呢?”
元全正要回答,却听傻狗在床上叫唤起来。元老儿大吃一惊,连忙摆手,又不敢就出去。侧耳在门缝边一听,却是他在那里的呓语,叫:“胡二哥,你不喝不行!”以外又听不明白,骨碌一声,又翻身睡着打起呼来了。元全才轻轻捱到玉堂炕边答道:“巡按处消息老奴一些不知,且待细细打听,再来回复。”说毕,玉堂点点头,元全复悄悄的出来,解带掩门,听那三人都是鼾睡,觉得做的妥当,也就睡了。
捱到换班之日,只说找女儿浆洗衣服,进了仪门,托人找出飞奴,到个僻静地方,将白玉堂事体细细说了一遍,便道:“此人相貌超群,武艺出众,当今万岁爷同包相爷都十分爱重他,是朝廷钦派来的护卫,非同小可。现在他因怒骂明公,创痕复发,小姐处有秘制金创药,可赏我一包去医治他。我想此事除是小姐方能救得,你且回明,请个主童。我三日后来听信。”飞奴答应着回到房中,偏生翠绡见元妃病势日重一日,终日在元妃宫中厮守,回来已是上灯时候。飞奴等小姐用过晓膳,才把他老子的话一五一十向翠绡回明。翠绡听了“玉堂”二字,心中一惊,忖度半晌,触起师父临别的话来,不觉怔了一回,想道:“难道我的终身结果在此人身上么?救他却也不难,但涉男女之嫌,总非正礼,安知不因此生起魔难呢?况姑母病中神气日渐沉重,更无暇问此闲事。”便对飞奴道:“金创药原是救人的,可以给他,但不必说明是我的,以免口舌。至于救人的事,我看王妃之病不能持久,我们就要回去的,叫他少揽事做。”
过了两日,元全兴头头的来听回话,飞奴把药包交给他,又将小姐的话说给他听,把个老头子脸都急白了,想着:“我就仗着小姐,小姐竟见死不救,叫我从何设法,这便如何是好!”呆了半晌,揣起药,撅着胡子而去。到了宅门口站住,想了一想:“救是不能救了,且掏掏外面底儿,好去回话。管宅门薛老三他的外甥,在襄王身边做亲随,他的姊夫是管大门的总管,敢自有些的信,且到他那里讨碗茶喝,探探口气。”
随着揭起帘子进来,薛三道:“元大哥,进来坐坐。”元全坐下,薛三便道:“你当好差使呀,怎么如此勤谨。前日从门口走过,也不进来喝碗茶水。”元全道:“真是老无用了,派着这等不见天日差使,使出一步园门都稽查的紧,所以把衣服交给女儿,赶着回去,也是渴想同三哥谈谈,今日偷空来看看。”薛三道:“大哥,你也太傻了!王爷如何查得到你。到底那姓白的怎么样了?”
元全道:“究竟连我都不明白,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关在那里。”薛三的口最敞,便道:“你老还不知道么?他是巡按府的人,叫什么鼠,我可记不真了。他为的我们王爷把他巡按那块冷铜偷了来,他便来想着偷去,谁知落在网里。”元全道:“王爷要那印有何用处?如果是巡按,没了印就有关系,怎么这多少日子也没见巡按再来找呢?怕是三哥说的不确。”薛老三急了,说道:“千真万确!我的外甥亲口告诉我,他还亲眼看见那印的。至于巡按不来找印,却有个缘故,那偷来的印是假的!”元全道:“何以见得?”薛老三道:“我告诉你,你却莫对胡老二胡老三说。他们最喜传话。王爷偷了印来,把他扔在水里了,过几日,巡按府行了文来,印文还是照旧,把王爷一气一臊,气得饭都没吃,连那偷印的都耽了不是。听得说偷印的又被王爷遣去杀巡按,倒给他们拿住了。大哥你想,王爷何苦来呢!就是这姓白的,也不是犯什么罪。想来是不放他出来,恐他走精消息罢,王爷的天性,真叫人揣摩不出,我看老哥你这个美差不知几时才能交销,有得熬哩。”元全道:“便是天气一日冷一日,到三冬时节,那地窖真有些吃不住,真是三哥的话,只好慢慢熬罢。”
又说了几句淡话,便告辞回到园中。管园的怪他回迟,说:“上头查出来,我可吃不住!”元全只得陪个小心。
混了数日,又轮到下牢接班,元全索性自己办些酒莱,说:“秋深地窖太凉,大家消遣消遣。”依旧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悄悄进来对玉堂道:“小人已略有所闻了,王爷把印盗来扔在水里,巡按不多几日用文书到王爷这里,印文如旧,想是印已取回去了。闻得王爷因此大怒,把盗印的人责备了几句,说他盗的是假印,又叫那人去杀巡按,不知如何到巡按府,吃那边拿获。”玉堂一想:“盗来的断然不假,想是有人取回去了。”料着巡按得了印,不至丢官,才把此心放下。”但是谁能取印,又擒刺客?定是我哥哥们来了。既来襄阳,没有不来救我的理,何以杳无动静?”便问元全:“我在地牢,你估量巡按府知道么?”元全道:“此事瞒得铁桶,连府内也不能全明白,左右亲信都赏了钱,不准泄漏。怕巡按那边难以知道。小人也想设法通信,自派此差,就吩咐不准出府一步,连他们有家小的,都不准回家,如果私出,连园丁门丁都要处死,重重稽查,无法可施。白爷且耐性等机会罢。”
玉堂叹了一口气。元全忙解劝道:“白爷且养好创口再说。小人得了一种秘制金创药,比王爷的强十倍,凭你什么金刀伤,一服即愈,收口后并无瘢痕,待小人替白爷敷上。”就在桌上剔亮了残烛,用冷茶汁调好,替他敷治扎裹停当,把剩下的末药半包递给玉堂,方才出来。果然有效,不多几日,创口渐渐平复。
魏明公又用水磨工夫前来歪缠,玉堂想着一味动蛮于事无益,纳定性子,面壁睡着,一言不答。明公无奈,想着少年人,色上定熬不过去,回明襄王,每月派两个歌姬到地牢伴宿。襄王应允,便吩咐把歌姬排齐了,亲自挑选。上等的舍不得,下等的怕打不动白玉堂,忙了一日,眼花撩乱,却先自己选了几名,拔入嫔御之中。第二日起来,已是晌午,当做一桩正事,又加意的挑选,才挑了四名歌姬。吩咐每日两个去伺候玉堂,令人送至地牢。
在襄王看着,这是一分厚礼,料白玉堂见了,比加九锡还荣耀些。那知玉堂看得不值一屁,反倒喝骂起来,无奈歌姬等死也不去,在旁百般献媚,一则上命差遣,二则玉堂生得美秀,都想勾引上手。终日浓脂腻粉,妖妖娆娆,说些风骚话来挑逗他。玉堂的武艺,一拳一脚,打杀几个歌姬何难之有?他却恐坏了侠义的名头,捺定了气,暗自忖量:“襄王出此下策,真是无聊,也因我性情太觉高傲,所以老天想法磨难。到此地位,只得逆来顺受。”便索性给他个不闻不见,终日闭目枯坐,真如老僧入定。幸喜歌姬们畏他力量大,不敢近身,然而连眠食两字都被他们搅得不安了。玉堂立定规条:无事不许说话,吃饭时不准在前伺候,夜间赖在屋内不肯出去,不准他们上炕。只好两人打个地铺,睡在地下。
元全暗暗又是称赞,又是着急,又不便再去求小姐。并且有这两个妖娆监着,倒堵住元全夜间进来说话的空儿。却把那七个人引得咽沫垂涎,背地窃议说:“这姓白的见花不采,真真算个呆子!”到歌姬进进出出时,品头题足,不免丑态百出。元全看不上眼,一边坐着纳闷而已。
魏明公一连探了五六日,知道美人计又不能动他,料着玉堂必不肯降,留此终是一害,便劝襄王不如在地牢将他结果。襄王却终是不舍,还叫军师慢慢相劝。明公说:“再劝一次不降,王爷却不可游移了。”于是又亲到地牢。这是魏明公三入地牢了,不但元全惊慌,连做书的都捏了一把汗,怕是劝不下来,一定要锦毛鼠性命。那知玉堂绝頂乖巧,自元全通信后,知巡按之印失而复得,料定哥哥们必有人到,定然设法相救,便不肯任性求死。后来元全因王府禁令森严,无隙可乘,不能透信,玉堂正在焦躁,偏值明公又来婉劝,玉堂便道:“你要我降,我出个题目与你,我结义弟兄五人,誓同生死,如能通信叫我哥哥们来,他们归顺,我决无异言,如不能照办,就有刀山剑林,休想我回心转意。至于用美人计,止好炫惑寻常匹夫,頂天立地男子,焉能为其所动?请你免施此等妙策,早些撤退倒觉光明!”玉堂的意思明叫他透个信儿,却合着通夭狐一网打尽之计,以为白玉堂堕其术中,连连答应,将玉堂极意抚慰而去。虽不肯遽撤歌姬,却遣人打听四鼠消息,把招降之事略缓下来。
接着元妃之病日重一日,已是垂危,襄王全不理会。这一日元妃稍觉清楚,拉着翠绡哭道:“我死,你不必悲痛,看他们如此胡为,我得保全首钡以没,是万幸了!惟初意接你前来,欲为择配,不料不是爱你,反是害你!此间不是好地方,我死后,你可速速回去。”说到此处,元妃呜咽失声。翠绡之泪,更如穿珠走线,元妃便命人去请襄王,襄王正在嫔御房内闲坐,闻王妃垂危,只得勉强前来。元妃垂泪道:“妾已临危,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有两句话要千岁采纳。一则勿听小人蛊惑,觊觎天位,庶可长保富貴;二则我身后务派妥人,送我侄女回去。于岁如果念伉俪之情,不负我的遗嘱,我死也瞑目。”襄王听得刺耳,无从答言,俄延了片刻,佯长自去。挨至夜半,王妃薨逝。众人感念元妃仁厚,无不哭泣,翠绡更哭得肝肠寸断,殡敛已毕,停在内堂。
那襄王本是忌惮,王妃一死,如去骨鲠,不但不遵他遗嘱,却就这上生出事来,草草的料理丧事,耐到第五日,便叫管家婆传话翠绡,要纳他为妾,先封贵妃,将来登大宝后便封皇后。他本是酒色之徒,见翠绡天姿国色,久已生心,只是碍着元妃,不能出口。今日放胆办去,料一深闺弱质,那里出得他的手掌?只真是元妃接来的多事,若非翠绡得隐娘真传,这场魔难如何解脱。
当下管家婆说得天花乱坠,翠绡一听,又是怒,又是羞。转念一想:“遇着这种横人,羞臊一回也了不了事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旦拿话安住他。”虽然想定主意,究竟是女孩儿家,说不出口来。良久,面上红了几次,才道:“千岁既有此意,自然天家制度,不论姑侄辈分,我亦安敢不遵?但一则我世代宦门,不能作妾,二则便聘为继室,也没有王妃之殡在堂,便行吉礼的。何况是我姑母?必须待三年服满再议。三则行聘须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今已无父母,尚有叔叔元谨,远官闽中,须得通信与他,再请朝中方正大臣与我家世好的作伐,方能为定。倘若有一件不依,休怪抗命!”管家婆回了襄王,襄王听不出话中有话,喜得抓耳挠腮,但嫌三年之期太远,管家婆穿梭来往,走的腿都瘦了,说得口都干了,翠绡才答应说:须候元谨回信再商。襄王无法,只得依他。过了三七,便举殡下葬。翠绡因已有去志,也不送殡。襄王还只道他害羞,他哪里耐烦去找元谨?预备到两个月后,捏造一封假信,便可成事。一面又派几名宫娥仆妇去伺候翠绡,恨不能一时成就。
翠绡见姑母已葬,襄王之谋渐急,打算飘然一定。闺中独坐,思维回念:“我便走了,姑母一番苦志,将来襄王事发,却洗不清,哪个肯替他表扬?不但姑母一人,就我元氏世受国恩的名气,亦恐要受奸玉之累。我又是个女子,不能赴阙声明,这便如何是好?”踌躇一回:“记得元全说地牢里的英雄是来盗盟书的,必是谋反证据,不如将他的盟书盗去,送与朝廷,那便表明元氏清白及姑母苦衷。但我往那里送呢?难道为盟书做缇萦叩阍么?也太失体。”定了一定神,得了主意了:“本须连元全带着同走,既要通知元全叫他脱身,何不顺便把那白玉堂也拯救了?听元全传说,那人屡劝不降,坐怀不乱,也算个忠正豪杰。盗了盟书,就交给他送与巡按,岂不简捷。姑母心迹自然表彰出来。况有元全传话,也不至有男女授受之嫌。且与师父所说‘守正除邪’的话相合。”越想越有理,以心问心,算斟酌得十分熨贴。胸有成竹,静等空儿,却连飞奴前一字不露。
那元全想着小姐平日志气识见,如何肯嫁襄王,况又不是无难为的人,何至惧他势要,俯首从命?传谠纷纷,却不甚信。但见着女儿,便探口气,劝小姐早早设法脱身,说王爷年纪辈分都不相当;现在谋为大逆,如何可以终身相托。飞奴也告知小姐,小姐笑笑道:“我自有主见,叫他静静儿休要瞎愁瞎忙。”老头儿外面虽不露出,心里终是着急,有如热锅上蚂蚁,几乎急出病来。
于是已交仲冬,明公悬心玉堂一事,探听骨坛被人盗去,隐约传闻似乎四鼠已到,何以钟雄报中词意闪铄?城中又有心腹,仿佛见着沙龙,打听也不得实迹。也曾回过襄王,襄王却全神都在翠绡身上,唯唯否否,无甚定见。落后听得四鼠欲送假骨殖回虽安葬,明公之意便欲从此下手。叫人在江面上凿沉其船,擒捉四鼠,以便与玉堂一同收伏。告知襄王,襄王立即应允,吩咐传令到水军去。
这年十一月十五日便是冬至。襄王因翠绡准可到手,玉堂亦有可降之机,心中颇为畅快,以庆贺冬至为名,暗暗与军师庆功,那里顾妻丧才过一月。合府上下人等都赏酒食,正殿上戏班演剧,把所有在左近的好汉光棍,都派入坐。
翠绡与飞奴计算,元全十四五正是下班,本想脱身,又听传了此信,一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午间才与飞奴说明,借事叫宅门上传元全进来。取出一个小小香盘,四粒丸药,一封简贴,命飞奴交给元全,到夜分照帖行事。飞奴略略说个大概,叫老头儿把行李检要紧的悄悄收拾。元全因两桩事憋了三个多月闷气,这才大喜过望,揣了简贴、香盒、丸药,转身要出宅门。
那薛老三本和元全要好,加着翠绡有做王妃的信,他想元全稳稳的是个大总管,所以格外应酬周到。盼到元全来找女儿,留茶留酒,没话说话,非止一次。此番元全出来,他早掀帘迎着,拖着进房,就是熱热的一碗姜茶,说:“大哥,你且挡挡寒气。”元全坐下,薛老三又竭力奉承几句,还要留他喝酒。元全推说无暇,改日再扰,方才起身去了。看园门的也不像从前那般查考,元全暗想这班势利之徒还在梦中,真真可笑!巴到夜间,连地牢八人也都犒赏,白玉堂更不必说。襄王又特令送了一席与自己一般的酒馔到小姐房内,小姐随意用过,只推身体倦乏,收拾安置。众人有了几分酒,也都歇下。
小姐自元妃殁后,将元妃有关系的诗稿、信稿都取过来,自己本不作久住之计,又值服中未带书籍珍玩,止不过随身衣饰而已。人静后带着飞奴,将细软收拾打作一包,飞奴衣服也打叠停当,在灯下草草写了一书,封好放在案上,并王妃所赠衣饰箱笼,均加封锁。已交三鼓,结束整齐,贴胸悬了革囊,听得外面已无动静,约莫是酒阑人散了,便嘱咐飞奴道:“你也扎缚利落,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飞奴道:“小姐,一同走罢,已将四鼓了。”
小姐推门出来,只见皓月挂棱,浓霜满地。身子略按一按,如彩凤凌虚,不觉已蹿过几层屋脊,直奔冲霄楼而来。原来盟书悬在楼正中梁间,旁边藏有机括,挂着两只宝剑。此剑乃渔人在襄水网出,名为“干将、莫邪”,襄王门下有个识货的,买来进献,悬在楼上,但有人来盗盟书,将书匣一抽,左抽左剑出鞘砍下,右抽右剑出鞘砍下。此剑削铁如泥,血肉之躯哪里受得!白玉堂幸而坠网,如果真到内楼,也是自送其死。若非元翠绡这般飞行绝迹,哪里能到此处。
当下翠绡越过木城,区区八阵,那里拦得他住。一瞥已到楼边。见此楼八面朱窗,并无门户,笑道:“这就算八阵了!”也不管他生门死门,随手拨窗而入。里面又是一层小八阵的窗棂,翠绡又拨开进去。运动夜眼,才看见梁上悬了小小锦匣,那时灯球已灭,翠绡眼光如月,足不点地,已上雕梁。哪知触着机括,左右一望,笑道:“原来尚有消息在此。”轻轻的先摘下左边机括,抽出来是一只剑,光芒四射。又轻轻转到右边,也将宝剑取出。“约莫是两只古剑,如何落在奸王之手?不如我带去罢!”连鞘插在背后。这才将中绳一摘,盟书匣落在手中。解开匣绦,将书取出,揣在怀中,还把左右消息并锦匣仍替他安放如旧,梁间地上并末动一点尘土,这才是剑侠本领!与夜行人专靠百宝囊、如意绦、火扇儿的,大相悬绝了。翠绡穿窗而出,随手一重重替他关上,丝毫痕迹不露。飞身下楼,听那木城外巡逻过去,暗暗好笑。
回到卧室,唤出飞奴,各提包袱,回身闩上房门,却从窗内跳出,与飞奴分背包袱,越过几层房脊,已到后园。跳进园来,见铁门全是密树遮住,一望都是古梅,有半开的,有含苞的,映着月光,真是琼林玉树。小姐立在花下,叫飞奴向耳房内张望。三个人都已薰倒,不见他父亲。
原来交四鼓时,打更的从门口打过去了。元全回来早已开看简帖,便借王爷赏的酒莱,把二胡、傻狗灌个烂醉。到了时候,依小姐柬帖,自己先将丸药塞鼻,焚起闷香。那三个也不知是醉,也不知是香薰的,真像三个死狗。元全大喜,持了香盒,径开铁门之锁,扒入地牢。消息一坠,铁门依旧阖上,他便一层层开进去,随开髓薰。一面叩住消息,预备出来。一面看二王司阚时,已闷倒了。他用左手闭住香盒的口儿,右手开门进去。
白玉堂听外面悉索有声,早己惊醒,瞥见元全进来,正诧异要问,元全慌忙递赶药丸,悄说:“白爷,快把鼻子塞住,我要放香了。”左手便把香盒一放,对着歌姬鼻尖上一凑,本是睡着,那里得醒?玉堂早知是闷香,便道:“够了,这一刻工夫他便要明日饭时才得醒。”笑问:“元全,你这老头儿如何会有此行货?难道是巡按府有人来么?”元全道:“是我家小姐的。”便将小姐救他同走的话,拣要紧的说了几句。就着残烛犹明,送过简帖请他看了。玉堂见小姐书法秀劲,暗暗喝采,盘问他:“你家小姐想是文武兼全,不然何以有此暗器?”元全便又把遇仙的话提明,玉堂自八月被囚,已经三月,如鹰隼入笼,恨不插翅飞去,这一喜,竟是梦想不到的,便拉着老头儿说:“是时候了,且到梯边去等。”老头儿揣起香盒、简帖,说:“白爷,外面甚寒,添件衣服罢。”玉堂道:“我耐了三个月,临去还穿他们衣服么!”一面说,一面已走出来。
元全退出一重关一重,给他掩得结结实实,站在梯边,不多时,铁门豁的一声开了,玉堂真如脱锁猕猴,直撺上去。只见开门的是个丫环,也穿的夜行衣靠,浑身是青,背着包袱,跨着佩刀。元全也跟着上来,关上铁门,仍旧锁好。指着飞奴道:“这是我的女儿。”便问飞奴:“小姐呢?”飞奴指指梅花,玉堂举目一看,翠绡头罩翠蓝绫帕,浑身翠蓝的夜行衣,胸佩革囊,背插双剑,包袱放在林中,独立在梅花之下。真是脸晕朝霞,目横秋水,丰神如天半惊鸿,态度如云中飞鹤。连忙上前深深一揖,致谢搭救之恩。小姐看见玉堂气概不凡,也便还了一福。映着满轮皓月,分明一对玉人。
元全过来,便向小姐道:“白爷手无寸刃,万一遇着入,如何是好?”小姐便解下剑来,要分给他。月下一看,却是雌雄二剑,似乎不便。但已是解下,飞奴伸手来接,小姐略一踌躇,把莫邪递与飞奴,飞奴递与元全,元全才交给玉堂。小姐使叫元全快走,飞奴推开房门,替他提出包袱,放下锁匙,也照样闩门,跳窗而出。玉堂暗想:“婢且如此,其主可知。”此时已是五更天气,元全引路,不走后门,恐怕遇着看园守更等众,又要碍手。迤逦走到墙边,小姐已耸身出去了,玉堂吃惊,暗说:“我今儿才信书上所说的剑仙,竟真有如此神妙本领!”元全说:“我不能纵跳,飞儿你驮得住我么?”飞奴道:“我的力小,又有包袱,驮了爹爹,如何跳法?”玉堂道:“待我来。”先将他包袱掷出墙外,把老头儿背起。元全直叫“罪过!”玉堂早已纵上了墙头,飞奴跟着跳下。老头儿挎上包袱,玉堂在前引路,径望巡按府前而来。望见府街,翠绡道:“元全且住,我有话说。”要知小姐说出甚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