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船快,萧本道在船上心急火燎地过了五天五夜后,这天下午,船来到安徽和州境内的浮桥镇。浮桥镇是长江上一个不大不小的码头,有几个客人要下船,船老大把船泊在码头边。萧本道想到此去江宁只有二百多里的水路了,明天午后就可以赶到,紧张了几天的心绪略微放松。他打开船舱的木板窗门,把头伸出窗外,眺望浮桥镇的市井。
正看得起劲的时候,放在膝盖上用左手压着的包袱突然掉到船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他赶紧扭过脸来,把包袱拾起,恰与一中年汉子打了个照面。那汉子是个离船上岸的客人,长得深目隆准,瘦高精干,脸上露出一种莫测的笑容,对他说了句“对不起”,便继续向前走,很快就踏过跳板,上岸去了。“看来是他不小心碰掉了我的包袱”。萧本道心里猜测。
他没有多想,继续看窗外的风景。
过一会,船开动了。又走了五十多里,天黑下来,船在离和州城只有十里路的横江码头停泊。不少有钱的客人雇了车子。连夜赶到城里去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也有人邀萧本道。要是在往日,他必定会高高兴兴地去凑热闹,但眼下他没有这个闲情。喝了几杯寡酒,草草吃了夜饭后,便倒在铺位上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萧本道觉得自己身上似乎被触动了一下。
他睁开眼,船舱里一片漆黑。他摸摸腰间,不好,包袱被人盗走了!他的这个包袱很贵重。原来,就在九江码头船上,士兵们已发现木箱里的秘密时,萧本道本能地意识到这些木箱要换主人了。他趁人不备,在一个放金元宝的箱子里悄悄地取出八个金元宝。这八个元宝大小不等,大的重半斤,小的也有二两。他把这八个金元宝放在包袱里,随身带着。这次去江宁,他也带上了。他懊恼了片刻,猛然想起贼一定走得不远,于是赶紧走出舱外。
空中挂着半个月亮,江面夜色迷朦,什么也没有。他转过脸朝横江镇上看去,远远地好像有个黑影在移动。他擦擦眼角,睁大眼睛,仔细再看。那里的确是一个人,正在沿着石磴向镇上奔跑。“贼娘养的,竟敢偷到老子头上来了,真正是太岁头上动土!”萧本道狠狠地骂了起来,纵身一跳,从甲板跳到岸上,抬起两条飞毛腿追去。
萧本道十七岁投奔湘军,在军营里混了六年,练就了一身武功,也练就了一副胆量。追了一程,来到石磴脚下,那黑影已跑到石磴中部。萧本道的脚步声惊动了黑影,黑影回头一看,知包袱的主人来了,便加快了速度。待萧本道赶到石磴中部时,黑影已到顶部;萧本道赶到顶部,黑影已沿着江边的小路跑出一里之外了。
萧本道决不甘心这八个金元宝就这样眼睁睁地被人偷走。他运足气,咬紧牙,加快步伐。渐渐地,快要与黑影靠近了。这时,远处响起一声鸡鸣,天快要亮了。萧本道想,若还不追上,天一大亮,就更难办了。他又死劲跑一阵,看看只有十多丈远了,便弯腰从路边拾起一个鸭蛋大的卵石,向前面的黑影用力一掷。只听得“哎哟”一声,黑影仆倒在地。
萧本道快步跑过去,口里骂道:“狗日的,把包袱还给我!”他正要上前夺包袱。只见那黑影突然飞起一脚,直向他的头踢来。他没有料到这一着,幸而久历沙场,反应快,头一偏躲了过去。就在这一瞬间,那人一个鹞子翻身,倏地从地上跃起,站立在他的对面,两手握拳,摆出了个架式。
晨光熹微中,萧本道看出那人背后斜背着一个包袱,那包袱正是他的!他气得咬牙切齿,伸出拳头来朝那人心窝里打去。那人早有准备,身子一闪,机灵地出现在萧本道的左侧,对着他的左肩猛击一拳。萧本道没有防备,痛得钻心。他暗暗称赞此人拳术好,忍痛还击。两人你来我往,打了几十个回合。萧本道趁着对方一个空子,扬起右腿,向对方的胸脯猛踢过去。可惜萧本道近来耽于女色,腿脚无力,对方飞起一掌,向他的脚趾砍来。萧本道一阵疼痛,几乎站不住了。
连吃了两次亏,萧本道知对方武功很好,硬打硬拼敌不过,便使出他萧家的祖传绝招——点穴术来。他看看天色,尚未过寅时,遂盯着对方左胸上部的中府穴。那人见萧本道打不过他,两只拳越打越凶。萧本道佯作招架不住,步步后退。
那人开始大意了,拳出手也变得慢了。萧本道瞄准他疏慢的瞬间,猛地竖起右手食指,直朝那人左肩下刺去。只听见那人哇地叫了一声,便仰天倒地昏迷过去。这时,东方已现出灰白色,天蒙蒙亮了。
萧本道骂了一句“贼娘养的”,便弯腰去解那人肩上背的包袱。借着晨光,他终于看清楚了,此人正是昨天下午在浮桥镇下船时碰掉他包袱的那个汉子。他突然明白,这是一个极有经验的江湖窃贼,凭着包袱掉在舱板上发出的响声,就已经弄清包袱里的东西,再来半夜行窃。想到这里,他搬起一块石头,向此人的脑袋砸去,一看那人深目隆准,相貌不俗,且武功极好,他又不忍心了。
萧本道虽为湘军军官,其实本性与绿林好汉、江湖窃贼相差无几。在他的观念里,盗窃别人的财物并非可耻的行为。
假若他身边无钱,又急需钱用的时候,他也可能做出拦路打劫、偷鸡摸狗的事来。现在,当这个窃贼倒在自己的面前,包袱已到手的时候,他又起怜恤之心。他丢掉石头,一眼瞥见那人上衣袋里有一块鼓鼓的东西。他将那东西掏出,原来是一块木牌牌。牌上用火烫出一行字: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帐下都司衔守备云格。萧本道一惊:此人竟是僧王手下的一名军官!转而又想,僧王驻军山东,此人为何到江南来了,不如把它救醒,问个详细。他把木牌收起,在那人脐下关元穴上以手掌用力一推。一会儿,那人苏醒过来,想爬起,却浑身无力。萧本道把他扶到一棵树边,让他靠着树干坐定。那人说:“好汉本事高强,我瞎了眼,一时见财起意,不该偷好汉的包袱。”
萧本道说:“你的功夫也不错,我看你是个人才,不计较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云。”
“一向做些什么事?”
“也没有个定准,跑跑买卖,帮人做做杂事,只要有钱赚,什么事都干。”
“哈哈哈!”萧本道大笑起来,“你莫在我面前装傻了,你看看这个。”
说着,亮出了木牌。那人大惊,下意识地摸摸衣袋,衣袋空空的。
“好汉既然已知我的身分,木牌还是还给我吧。”
“还给你不难,不过,你得将一切从实告诉我。”
“好汉要我说什么?”云格为难地问。
“我问你,你是从哪里来的?如今要到哪里去?”
“我是从江西南昌来的,如今要到安徽滁州、泗州一带去会僧王。”
“我听说僧王驻在山东济宁,你怎么去滁州、泗州一带去找他?”萧本道觉得奇怪。
“好汉不知,僧王奉太后、皇上之命,已从山东南下了。”
萧本道心想:他南下做什么?近期并未闻安徽北部有大的军事行动。又问:“你这次到南昌做什么?”
“为僧王递一份紧急公文给江西巡抚沈葆桢。”
一提起沈葆桢,萧本道就恨意顿起。这几天在船上,萧本道天天思忖着在九江被查封的事。若真的是搜查打劫王爷府库的强盗,为什么沿途未听到一点风声,更未见哪个来码头查询?第一批人打发走后,又来第二批,停泊在码头上的上百条船,只有他家的这条船出了事。这不明明是冲着他家而来的吗?沈葆桢为什么要这样和他家过不去呢?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支持、指使呢?当萧本道一听说僧格林沁有信给沈葆桢时,他马上把僧格林沁与此事联系起来了。作为湘军的一名军官,他知道僧格林沁一贯仇视湘军。如此看来,是那个蒙古亲王在指使沈葆桢查封他家的船了。萧本道决心趁此时机,把这桩事弄出个究竟来。
“大哥,你身为僧王帐下的守备,却来偷我的包袱,看来你是手头短缺。”萧本道解开包袱,从中取出一个二两重的金元宝递过去,“拿去用吧!”
“这是你辛苦积攒的财产,我不能要。”在萧本道豪爽的气度面前,云格为自己的偷窃行为而羞愧。
“大哥,你这就小家子气了。”萧本道把金元宝硬塞进云格的衣袋,“天下金银财宝,本没有固定的主人,说什么你的我的,这个元宝,先前不也是别人的吗?”
这两句痛快的话,说到云格的心窝里去了。他感动地说:“我真是有眼无珠,不知兄弟你是这样一条轻财重义的好汉。我要如何赎回我的罪过呢?”
“不必言赎罪,你告诉我,僧王要你送的是件什么公文,他为何又要南下。”
云格望着萧本道的眼睛,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反问道:“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嘛,实话对你讲吧!”萧本道咧开嘴巴,爽朗一笑,“我比不上你,是堂堂朝廷武官,我是长江上的私盐贩子。不过,干的事虽不光明,为人却是磊落的,生性爱英雄事业,喜闻军国大事。”
“豪杰!”云格伸出大拇指称赞。他转了一下眼睛说,“僧王送给沈中丞的公文,我不知道,也不能问,更不敢拆开看。
只是沈中丞接信的第二天,便亲自赶到九江,后来就听街头巷尾纷纷传说:沈中丞查封了湘军大将萧孚泗回籍奔丧的座船,在船上搜出几十箱金银财宝,还把萧孚泗一伙押到南昌。也不知僧王的公文与此事有不有联系。”
萧本道暗暗吃惊,忙问:“你见过萧孚泗和他船上的那些人吗?”
“没有见过。我倒是想见见萧孚泗,听说他打金陵立了大功,又捉住长毛头子李秀成,封了男爵,可惜见不到。”
萧本道放心了,又问:“僧王从山东南下,是不是捻子在淮北闹凶了?”
“不是。这点我倒是可以明白地告诉兄弟,僧王有次对江宁将军富明阿说过,湘军可能会造反,叫富明阿带三千人先南下,驻守扬州,他自己随后就带大兵去安徽滁州、泗州一带,湘军胆敢轻举妄动,他就充当统领,指挥驻镇江的冯子材,驻和州的德兴阿,驻扬州的富明阿,驻武昌的官文,东南西北团团包围,一鼓聚歼。”
萧本道的嘴角重重地抽搐了一下。这个自诩功臣的湘军年轻军官,做梦都没有想到湘军目前正处于这样的危险境地。
必须把这一重要军情尽快告诉湘军的统帅!看看日头已出现在东方天边,他坐的船就要起锚了,遂起身道:“大哥,时候不早了,船要开了,我与你就此告别,日后再相见。”
“兄弟,你留个名字吧,也让我以后好打听。”云格说。
萧本道略为思考一下,说:“你要找我很容易。长江上下,只要遇到装盐的船,问声萧拐子,无人不知。大哥以后要是缺银子,尽管来长江码头找盐船。”说完,将木牌子还给云格。
结识了这位富有而慷慨的私盐贩子,云格很高兴,接过木牌牌后,又补充一句:“兄弟日后若有用得着云格的时候,只管到僧王老营来找我。”
“行,后会有期!”萧本道说完,背起包袱,撒开两条长腿,朝横江码头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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