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沙•罗巴诺夫在高尔基大道上走着。这是十二月初的一天,太阳照耀在明朗得不像冬天的蓝天下。昨夜落的一阵雪已经融化了。园丁早已把融雪扫到人行道下面去了。天气暖和而湿润。
萨沙绕过马雅可夫斯基广场,在离白俄罗斯车站不远的地方拐进了一条小巷子。不久,他在一幢高大而阴森的楼房前停了下来。这幢楼房大约是在本世纪初建筑的,是一种所谓的出租楼房。
萨沙推开狭窄的木板门,走进宽敞而昏暗的前厅。前厅里的壁镜因年久而昏暗无光,电梯升降口四壁萧条。近旁是宽大、黑暗的楼梯,梯级高低不平,残缺破损,它表明这所楼房建筑的年限已相当可观了。在电梯间那一边,有一条狭窄的小楼梯通向下面,通往挂着“房屋管理处”牌子的房门。萨沙向那里走去。他走进一条狭长的走廊,走廊的两边尽头各有一个门。萨沙站住了,不知道该往哪头走才是。这时,有扇房门打开了,跑出来两个男孩。他们的大衣、帽子上沾满了泥土,而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这是萨沙•罗巴诺夫在这所阴森的大房子里所遇见的头两个人。
“孩子们,房屋管理处在哪里?”萨沙问道。
“在那边。”一个孩子指着对面的那扇门回答。
“你们是从哪里出来的,怎么这样‘漂亮’?”萨沙好奇地问他们。
“从贮藏室里出来的!”一个孩子快活地回答说。
“我们带着电筒、绳子和干粮上那里去探险的。”第二个孩子接过话茬儿说。
“这些贮藏室怎么啦?”
“嘿,真是一座地下迷宫!有条通道进去,差不多有两公里长。两旁是煤坑,还有别的什么。没有经验的人进去,那是相当可怕的。”
“哦,我看,你们都是有经验的人喽。”
“那还用说,我们研究了一个夏天,甚至还拟了一个计划呢!”一个孩子郑重其事地说,“有一次,他,沃洛奇卡,就跌到坑里去了,我们用绳子才把他拉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叫舒利克。我和他是邻居,住在二十七号里。”
“喂,探险家同志们,你们这个样子少不了挨妈妈一顿说!”萨沙摇摇头,“好,祝你们成功!”
房屋管理处设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面孔狭窄、脸色苍白的姑娘,她穿着一件深色外衣,正在迅速地数着什么收据。两个穿棉衣的男人坐在破旧的沙发上吸着烟。另外三张桌子是空着的。
“你们好!”萨沙打了招呼,随即走到姑娘跟前,问道:“您是这里的办事员吗?”
“是的。您有什么事?”
“我是从社会救济处来的。”萨沙一面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一面掏出证件来说,“我要检查一下你们这儿某些领救济金的人。请把户口簿给我。”
姑娘看过证件,向旁边桌子上的一本蓝封面、贴着白色标签的簿子点了点头。
“请吧!您要找哪一号房间?”
“嗯,就从这里开始吧。”萨沙用手指指天花板说。
他坐到一张空桌子旁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揉皱了的小本子,又翻开了户口簿的第一页。
萨沙尽力抄下领救济金者的姓名,终于写到使他感兴趣的那一所住宅了。哈,这里住的也是领救济金的人。真有意思。这所住宅总共住了四个人:瓦列芙斯卡雅•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一八八七年生,领救济金者,从一九二五年起就在这幢楼里住。在她这儿临时寄宿的是斯维特洛娃•叶卡杰琳娜•瓦西里耶芙娜,一九三二年生,女大学生,在莫斯科航空学院学习。好,这儿就是他,这个坏蛋,姓库普采维奇,名字和父称是雅可夫•费多罗维奇,一九一四年生,原来也是个领救济金的人,哪儿也不去工作,从一九四九年起便在这儿住了。最后是他的妻子绥切娃•安东尼娜•巴甫洛芙娜,一九一二年生,理发师。这便是该住宅全部居住者的大概情况。
萨沙抄写完毕,交还户口簿,道过别,便走了出来。他在出口处站住,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向一面昏暗的壁镜望去,瞧了瞧自己的影像。出口处仍如来时一般阒无一人。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盏电灯发出昏黄的光辉。
库普采维奇居住的那所住宅在一楼。一位高身材的胖老太太打开了门。她仪容端正,只是显得肥胖了一些,有着一双黑眉毛和一对富于表情的大眼睛——这表明了她年轻时是很漂亮的。她的肩上披着一块绒布花头巾。
“您是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吗?”萨沙问道。
“我就是。”老太太出人意料地用低音回答说,“谁打发您上我这里来的?”
“我从社会救济处来,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我想和您谈谈。您生活得怎么样?还缺什么?”
“太感谢了!”她快乐地说,“请进,孩子,请到我房间里去。十分欢迎。”
瓦列芙斯卡雅住着两个不大的房间。房里摆满了笨重的旧家具。墙上挂着彩色头巾、照片和几张小油画。在铺着漆布的桌上还放着吃剩的早点。
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请萨沙在一把不很舒适的深圈椅上坐下,随即往桌上瞥了一眼,仿佛解释似地说:
“今天我和卡佳早饭吃晚了。她是我的房客。她的父母和哥哥都在伊尔库茨克,而她却在这里念书。她今天没有课,所以白天听音乐会去了。我也是忙活了半天。梦里面我看见自己的脖子很脏,所以今天一连洗了三遍。”
她在圈椅上坐下,展平裙子上的褶子,津津有味地接着说:“我觉得有点不舒服。准是着了凉!孩子,我可能是得了流行性感冒。”
“您睡得好吗?住宅里不吵吧?”萨沙关心地问,他谙熟和老太太谈话的技巧。
“我和卡佳是挺安静的。各自往床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可是只要我们的‘老爷’和‘太太’一发作呀,那你就听吧,那个叫嚷,那种咒骂,祖宗八代什么都不要了!”
“这是个什么样的‘老爷’哟?”萨沙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还是问了一句。
“一个邻居,”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挪叹了一口气说,“称他‘老爷’是因为他什么事也不干。中午十二点钟光景他才睁开眼睛,起来吃吃东西,吹吹口哨,听听广播,如果没有客人来的话,他就又躺下了。他看起来就像一头养得又肥又壮的水牛,夏天到他自己的别墅里栽种水仙和芍药,只是干吗还要给他发放救济金呢?”
“他家常有客人来吗?”萨沙笑着问。
“说不上来,孩子。最近这些日子一个也没有见着。以前可是不断有人来。到这里来住宿、洗澡,时常把浴室弄得那么脏,过后给他们刷都刷不干净。我什么气味都闻到过,真叫人恶心。”
“他对您怎么样,没有欺负您吧?”
“他刚来的时候,差不多每天都要吵吵闹闹。厨房、走廊、浴室,什么地方都要两家分开。这两年不知怎么倒安静下来了,甚至都不大肯露面了。”
“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是一九四九年在疗养所与安东尼娜认识的,在索奇或是在加格拉,我就弄不清楚了。喏,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把她缠上了。她吗,年纪已经够大的了,挑挑拣拣已不可能,好歹总算找到了一个丈夫。而据说,”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狡黠地笑了笑又说:“后来他们在一张什么申请书里写着,说他们是在战场上认识的,她是他的战友,这不是蒙人吗,给自己脸上贴金。”
“那么,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又愚蠢又吝啬。嘿,可吝啬啦!连自己的亲妈都不肯帮一把。跟我们总是套近乎,喜欢上我家来,东张张,西望望,回去再跟他丈夫叨叨。唉,老天爷怎么会弄来这样的邻居呢!”
很显然,波里娜由于客人的造访并有机会和他闲聊而感到高兴。她畅谈自己的疾病,做过的梦以及讨厌的邻人,并带着一种特别的温情谈到自己的房客卡佳。在她的谈话中,萨沙注意到了一个情况:邻居的“客人”见不着了。这使他很扫兴。
正在和老太太谈得高兴的时候,萨沙忽然听见隔墙有人大声地打了一个呵欠,还拖着重重的尾声,接着推开了房门,于是走廊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老爷’起床了。”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皱起眉头说,“他马上就要吹口哨了。”
又过了约摸二十分钟,萨沙起身告辞了。
“现在上您的‘老爷’那里去拜望拜望。”他笑着说。
“他可最不喜欢旁人上他家去。”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说,“他总要从门缝里先把你打量一番。”
“没关系,老太太,他会让我进去的。”萨沙快活地回答说,“我们可是他所需要的人。”
萨沙走到过道里,敲了敲邻室的门,屋里传出拨动收音机的声音。
“是谁?”门内响起了粗暴的男低音。
“我是找您来的,社会救济处的检查员。”萨沙回答说。
房门没有立即打开。看来,库普采维奇在考虑:要不要让这不速之客进屋。不过,门终于打开了。
萨沙看见面前站着一个又高又胖、外貌还年轻的男人。那人穿着汗衫和睡裤,袒露出肥胖得下垂的大肚皮,松软的胖手臂像一对没洗刷过的火腿似的。滚圆的大脑袋上长着稀疏的棕黄色头发。一双小心翼翼的亮眼睛阴沉地打量着来人。
明白了救济处检查员的来意之后,库普采维奇立刻换了一副脸色,哈哈大笑,亲热地拍了拍萨沙的肩头,说:“哎呀,老弟,鬼知道我把你当成什么人了!快进屋!现在我们先想想弄点什么吃的,还可以听听走红的唱片,如果你愿意,还可以玩玩牌。依我看,你是个自己人,大概也当过兵吧,对吗?”
“对呀!”萨沙快活地答应说,“都是自己人,自己人。”
他跨进了房间。
一股沉闷的、浑浊的空气向他迎面扑来。
在这个宽大的、昏暗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冰箱旁边放着一只又笨又沉的大箱子,再过去是一个镶有穿衣镜的衣柜。在衣柜后面,电视机的荧光屏闪着暗淡的绿光。在抽屉柜上放着一架金黄色刻度板还亮着的大收音机。房间中央的圆桌顶上,吊着一盏贵重的枝形吊灯。
铺好桌布的桌子上,摆着一把茶壶和一个启封的罐头,一包茶叶和一块切成两半的带葡萄干的长形面包。萨沙还看见靠近房门放着一张宽大的、还没整理的床,床上的褥单既皱又脏。
库普采维奇气喘吁吁地探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没喝完的白酒,接着又从床下拖出一架崭新的留声机。
萨沙推托不会饮酒,库普采维奇便一面开动留声机,一面自斟自饮起来。
萨沙开始询问他的生活起居、健康状况和日常工作。库普采维奇兴高采烈地回答,一会儿发怒,一会儿嘲笑,还夹杂着骂人的话。从他的谈话看来,他仿佛是个淳朴、善良的人,身患重病,热爱大自然,没有朋友。
“啊,您受过伤。”萨沙看了库普采维奇的救济金领取簿以后说,“您在谁的手下服过役?是在哪个师团?”
“在各个师团都服过役,记都记不住。老弟,我在各处都流过鲜血呀。”
“您是在部队财务部门工作的,怎么会跑到前线去了?”
“你想不到吗?会的,什么事都会发生的。最好还是来吃点东西吧。”
“谢谢,吃饱了。唔,战前您干什么工作?”
“你怎么啦,老天爷,这么吹毛求疵的?你们那里不是有我的登记表吗?上面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的。咳,官僚主义玩儿到我头上来了。”库普采维奇发火了。
“不过是随便聊聊吗,我干的是这种工作。”萨沙息事宁人地说,“瞧您酒喝得多多,也许您的朋友都这样?没有人劝过您吗?”
“我哪有什么朋友!扯谎!大概是他们跟你瞎说的吧?”库普采维奇向邻居那边点了点头,“我要让他们……你想想,一年里不过来个一两次人。”
“是战友吗?”
“嗯,怎么说好呢……很明显……”库普采维奇慌乱起来,他又朝邻室瞅了一眼说:“我是得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我劝您还是别这样。民警会来的……”
“我才不怕呢!他们没有权力抓一个战士,一个残废人……我把他们全买通……我许是受过内伤吧?”他突如其来地说道。
萨沙发觉库普采维奇对某些问题避而不谈,显然有些事情隐瞒着不肯说出来。他还发现库普采维奇脾气暴躁,容易动怒。而脾气一发作便可能乱骂一通,动手打架。在那种状态下或许会失言说出些多余的话来。萨沙决定证实一下自己的观察,反正他也没打算和库普采维奇建立友谊。
“我见着你就想,”他叹息一声说,“你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病,该找点工作做做。”
“哼,你知道什么!”库普采维奇一下子就冒火了,“你管不着,我有证明!”
“什么证明?你该扪心自问。干吗当寄生虫,靠着老婆过活呢?”
库普采维奇顿时气得两眼一翻,毛茸茸的拳头在桌子上重重地捶了一下,含糊不清地破口大骂,叫喊着说,他坚决不去工作,只要他本人不愿意,谁也不能强迫,连他老婆也不例外。
“她那个劳动者,我多稀罕哟!”他嘲讽地叫道,“她自己才是靠我过活,骑在我的脖子上呢!六百卢布的工资!哼,我才看不上眼呢!”
他满脸的汗水,鼻子发白。
“钱要会赚才行!你还想教我怎样生活吗?可我……”
库普采维奇突然闭口不说了,不安地看了罗巴诺夫一眼。但对方的脸上只露出了善意的惊异表情。于是库普采维奇急忙补充说:
“从前,我有些积蓄。复员的时候又领到一笔钱。所以现在理当休息休息。这是用在前线作战、受伤流血换来的啊。苏维埃政权对我非常关怀。哎哟,伤处又疼起来了,疼哪!……”
萨沙看出库普采维奇被他自己发的脾气吓坏了。吓得什么也不敢再说了,只是竭力为自己作辩解。
“好,随你的便吧。”萨沙站起身来,善意地打断他说,“你爱怎么过就怎么过吧。”
库普采维奇劝他再多坐一会儿,萨沙托辞说自己还有公事,便走了出来。
在回刑侦局的路上,萨沙在脑子里把这次费力的访问过程仔细过了一遍:库普采维奇这个人显然是不大清白的。有许多令人生疑之处。
他就这样走完了整个路途,直到刑侦局的门口。他习惯地在进去之前先不露形迹地向四周张望一下。他突然看见,刚才走过的巷子那头出现了一个又高又胖、身穿灰大衣的男人。
萨沙凭直觉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依然慢吞吞地向前走着,经过刑侦局,来到大街上。他在拐角转弯的当儿,瞥见穿灰大衣的人也走得很慢,仿佛散步似地尾随着他。萨沙看不清那人的面貌,这更加重了他的疑心。
“应当等他走近些看看。”他拿定了主意,于是转弯之后便不慌不忙地拐进一家大门。萨沙指望那个来历不明的人会从这里走过。但他白等了十五分钟,那人始终没有过来。萨沙当即穿过大门和屋后的小门,走进一个院子,再穿过院子和另一座房子,走进相邻的一条胡同(萨沙非常熟悉本区的情况)。这儿有一座新的可以穿过的院子,直接通向刑侦局,不过完全处在另外一个方向罢了。现在萨沙坦然地走了进去,不过心里还在为始终没有弄清楚的那个穿灰大衣的人是谁而感到遗憾。
傍晚,左托夫仔细审阅了罗巴诺夫写的报告。他用红铅笔在“贮藏室”、“客人见不着了”、“穿灰大衣的人”、“卡佳•斯维特洛娃”等字句下面画上了横线。
对库普采维奇的住宅实行监视的头一天毫无收获:没有人上他家去过,库普采维奇本人也只到附近商店去过两趟。可是,在第二天,库普采维奇住宅的窗口内,忽然闪过一个陌生人的身影。这太蹊跷了,因为任何人上他家去都不可能不被发现呀。这个新情报引起了左托夫的重视。
当天晚上,他和桑德列尔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进行了长时间的商谈,只有格朗宁一个人参加了这次会面。
商谈终了时,格朗宁接受了一项任务:搜集有关卡佳•斯维特洛娃的详细材料。
同时,谢尔盖也接到命令,自当天起就不到刑侦局上班,并且要尽量少离家外出。好像是要让他去参加一次复杂的特别行动。不管怎样,一连好几天谢尔盖老是摆脱不掉某种忐忑不安的感觉。
正当他处于迫不得已的无所事事之中的时候,第二天,莲娜找他来了。
从他俩吵嘴时起,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但对莲娜来说,仿佛已过了好几年。奇怪的是,自打谢尔盖离开之后,莲娜也不再与阿尔诺尔德交往了。她忽然用新的尺度重新衡量他的言行举止:“谢廖沙是不会这样说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这使得她和阿尔诺尔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也感到了这一点,百思不得其解,非常着急,不明白莲娜究竟是怎么回事。而她对他越来越感到怀疑了,处处拿他和谢尔盖相比较。
这样一直持续到七月末,她终生难忘的那一天。这时,考试已经全部结束,阿尔诺尔德邀她晚上到自己家里去。
“一些最亲近的朋友要到我家聚会,他们同意我邀请你也参加。”他甜言蜜语、故弄玄虚地补充说。
“怎么,你请人上自己家里去还要得到他们的允许吗?”莲娜惊奇地问。
“我们的规矩很严。”阿尔诺尔德意味深长地回答说,“外人会妨碍我们的。”
莲娜本想拒绝,但好奇心终于占了上风。
“好吧,我来。”她答应说。
阿尔诺尔德的房间半明半暗。桌上摆着一瓶瓶的葡萄酒。使莲娜感到惊奇的是:她在这里遇见了几个同年级的男女同学。她没有料到,这个“经过挑选”的小组成员也包括他们在内。莲娜从来没有看到他们穿得像今天这样刺目和乏味!小伙子系着五颜六色的领带,穿着天蓝色或鲜黄色的丝质上装,下面是窄腿裤。姑娘们穿上粗制的敞胸服装,也是五颜六色的。
每个到会者的胸前都有一枚金属十字胸章,小伙子们用它别住领带,姑娘们用它代替胸针。当莲娜询问时,阿尔诺尔德很神气地回答说:
“这是我们的徽章。”
过不一会儿,胖子卡莫夫站起来献诗,诗句怪异难懂:“我是隐秘世界之神……我要那世上没有的奇珍……黑衣天使做着幻想的飞行……。”诗里还有“爱情的仙笛”、“先知的预言”、“哀怨的提琴的祈祷”等诸如此类的胡诌。但卡莫夫念诗时,双手虔诚地贴在胸前,陶醉于诗句中。
莲娜看着、听着,一点儿也不明白。
卡莫夫朗诵完毕之后,她的另一个同学拉斯加盖耶夫站起来了。他开始叙述他看过的一本书的内容。大家又害怕又尊敬地听着他讲。他压低了声音,用恶毒的口吻说:“本书的作者认为,劳动是可耻的,是奴隶的命运。为权力而斗争是一切生物的本性。只有老爷们才能统治世界。”
“他在说什么?”莲娜结结巴巴地低声问。
“一切正常,小姑娘。”阿尔诺尔德放肆地把手搭在莲娜的肩上,自鸣得意地说。
她惊讶得甚至没有察觉他的动作。“正常?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莲娜感到恐怖,嫌恶得喘不过气来。她干吗要上这儿来?现在该怎么办?她现在就离开。离开?这样就算了吗?可是她还能做些什么呢?假如是谢尔盖,他会怎么做呢?
莲娜猛地从座位上跳起身,奔向房门,迅速打开了电门开关。霎时间大放光明,在强烈的电灯光下,这些人显得既可怜又可笑,令人厌恶。
“你们在这儿干的全是卑鄙勾当!你们懂吗?卑鄙勾当!”她愤怒地叫嚷着,接着跑向前厅。
莲挪用颤抖的手戴好帽子,从衣架上取下外衣,向走出来的阿尔诺尔德喊道:“用不着你送!”随即跑到了门外的楼梯上。
第二天,莲娜来到学校团支部办公室。团支部书记科利亚•鲁得涅夫注意地倾听着她的叙述,不禁一面皱起眉头,一面不安地吸着香烟。然后便把莲娜领到党支部去了。
两天以后,在不公开的团员大会上,莲娜首先发了言,经过激烈的讨论之后,全体一致通过:将阿尔诺尔德、卡莫夫、拉斯加盖耶夫以及他们的同伙全部开除出团。
会后,阿尔诺尔德走到莲娜跟前,装出异常冷淡而又文质彬彬的样子,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透过牙缝说:“我们要报仇。”
莲娜坚强地经受住了这充满敌意的眼光,不移开视线,镇静地回答:“蠢货!”
阿尔诺尔德面孔涨得通红,说:“走着瞧吧,有你后悔的时候。”
莲娜轻蔑地笑了起来。
从这天起,她的自信心大大增强了,原来她是个勇敢的姑娘。她愉快地察觉到,从小学时代就已熟悉的那种信任集体、依靠集体、热心各种社会活动的感情又回到了她心里。
到了秋天,学校刚开课不久,团市委委托莲娜领导莫斯科一所中学的戏剧组。她欣然同意了,从此几乎再也没有和阿尔诺尔德见过面,对他那愚蠢的威胁也早就置之于脑后了。现在她越来越多地想起谢尔盖,一到这种时候,她那泛起淡淡红晕的脸上便会突然掠过一丝深思而忧伤的微笑。后来,他俩在学校里相遇了……
两天以后,谢尔盖给她打了电话,而今天,她自己来到了他的家。
谢尔盖仁立在窗旁,眺望着街道布满积雪的远方。那边,行人、车辆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对于某种新的、难以预测的事件的惦念和等待纠缠着他,使他坐卧不安。最近两天令人苦闷的无所事事不仅没有使他平静,反而使他变得更加急躁、心绪不宁、缺乏信心了。现在,当他早就盼着的与莲娜的会面已成为现实时,他却显得那样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此外,更使他压抑的是:他甚至不能、也没有权利告诉莲娜真相,无法与她分担自己的烦忧。她能理解他的处境吗?
莲娜习惯地坐在沙发里,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拨弄着靠枕的花边,时不时将额前的一绺头发撩到耳后去。她穿着朴素的深蓝色外衣,胸前别着团徽。
他俩的谈话颇为拘谨。在重大而难熬的考验之后,他们再度相见,两个人都变了,而现在仿佛是重新结识似的。
莲娜忽然从沙发上起身,走到谢尔盖跟前。
“你有什么事,这么焦虑不安。”她小声说,并偷偷地望了谢尔盖一眼。
“倒不是焦虑不安,莲诺奇卡,但是……”谢尔盖口吃地回答说。
莲娜碰了一下他的手。
“我相信:一切都会好的。你做什么事都会符合要求,恰如其分的。”
这句话说得如此真挚、肯定,以致谢尔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试探性地望了莲娜一眼,他们的视线顿时交织在一起。谢尔盖忽然意识到,莲娜是对的,他确实会按照要求,恰如其分地去完成任何使命。
关于这一点他们什么也没有再说,但是彼此之间的拘谨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早晨,谢尔盖突然离家不知去向了。
卡佳•斯维特洛娃是个身材不高、生性活泼的姑娘,拖着两条深棕色的短辫子,一对灵活的褐色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芒。她是团小组的灵魂。她对大家都一视同仁,而且总是那么愉快,朝气蓬勃,的确是个好同志。但是她的女友们却不肯和她分享自己的欢乐和烦恼。她们认为:卡佳不会理解,她会笑话的。
卡佳就这样快活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直到那一天……
实际上,这事发生得还要早一点。那天,从表面上看,与往常的日子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晚上,卡佳忙着回家。“今天一切就要开始了。”她思忖着,把头靠在无轨电车结了霜的窗玻璃上,“今天应该收到信了。不过用不着心慌意乱的。”
怀着一颗怦怦剧跳的心,卡佳打开了自家套间的门,进入了前厅。从厨房里传来了谈话声。“安东尼娜今天在家,这样很好。”这想法在卡佳的脑中一闪而过,她匆匆脱掉了被撒上一层雪花的大衣和带护耳的皮帽。
“大概是卡佳回来啦,现在我让她高兴高兴!”这是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的声音。
但到走廊上来的不是老太太,而是一个身材矮胖、面孔粗糙、穿一件黑长衫、系一块脏围裙的妇女。她看见卡佳后,肥厚的嘴唇上浮现出做作的微笑。
“您哥哥给您来了信,从伊尔库茨克来的。”
“信在哪里?”卡佳连忙问。
“您的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整天拿着它不松手,生怕有人偷走似的。”
“快让我们念念信吧。”卡佳叫了起来。
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郑重地把信交给了她。卡佳撕开信封,大声念起信来。哥哥在信末写道:“今年冬天,出人意料地给了我假期,我想到首都走走,来看看你。动身前我会给你发电报的。估计,可敬的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不会拒绝我住上两个星期的……”
信念到这儿时,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生气地嚷嚷起来:
“不害臊的家伙!这还用问!”
安东尼娜一字不漏地听着,把一双红色的大手藏在围裙下面。
迎接客人的第一个步骤是进行了一次大扫除。
傍晚来了一封电报。
这封电报起初落到了库普采维奇手中,他四顾无人,便把它拿回自己房里,小心地拆开封边,读了一遍:“科利亚今天起程,八次列车,四号车厢,吻你,父字。”电报绝对是真的。处处戒备的库普采维奇从不久前起对什么都疑虑重重,害怕危险,现在终于完全安下心来。
库普采维奇虽然无赖成性,又有一把蠢力气,但他却是天生的懦夫、胆小鬼。这一点在他所有的活动上——包括卑鄙无耻的活动——都打下了烙印。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坏蛋、贪婪的小人。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他出生于一个普通官吏家庭。他家顺利地度过了战争的暴风雨和种种苦难,以及革命和国内战争等兵荒马乱的年月。在新经济政策时期,库普采维奇的父亲成了当时一家资金雄厚的私人公司的忠实职员。公司经理的名字在库普采维奇家受到了极大的尊敬,这与他家对该公司强烈而又无奈的妒羡是分不开的。可是不久,公司倒闭了。在这次不幸事件后,老库普采维奇压抑住内心的不满,转到某苏维埃机关工作。几年之后,他那长大成人的儿子,梦想着发财致富,也走上了会计之路。小库普采维奇下意识地酷爱金钱,从训练班毕业后,很快就走上
了工作岗位。他以贪婪的直觉选择了各种贪污盗窃分子最易下手的地方——莫斯科的一个商店。
半年之后,他被雍容华贵、两鬓斑白、具有英国爵士风度的主任会计师所赏识。在那人面前,高高的、身体过早开始发胖的库普采维奇像是一只小鸡雏。库普采维奇总是心甘情愿、甚至带着某种陶醉的心情去做好他的保护人所吩咐的一切。后来就不顾个人风险做得超出一些。于是他有了钱,过起阔绰的生活来。他衣着华丽,出没高级宾馆。在家中更是备受赞扬。因为他们家里,钱是衡量人的价值的准绳。然而,猛地晴空里一声霹雳,库普采维奇坐上了被告席。
他在“劳动改造所”度过了几年光阴,但并未被改造过来。库普采维奇仅仅得出一个结论:像他从前那种做法是既愚蠢又危险的。他翻破了刑事法典,终于替自己选择了一个危险较少而获利不少的活动范围。用一句话来表达,就是当个“从犯帮凶”。在劳改所里库普采维奇结交了“有益的”难友,获释后不久,他就出现在“老爷子”面前了。
他玩弄鬼蜮伎俩逃脱了审判。不久,战争爆发了,库普采维奇被征入伍。因为他视力差,领导上便按他的专业把他编入了部队财经部门。起初,由于军队中制度严格,他又生性怯懦,所以工作还比较认真。后来,库普采维奇随苏军进攻部队之后进入罗马尼亚,不禁贪心复发,与罗马尼亚的投机商发生了短期的“买卖”关系。
战争结束后,他从军队里复员,娶了妻子,并以丈夫的合法身份在安东尼娜的住宅里定居下来。他把自己说成是一名战士,不知从哪儿弄到了受伤证明书,以及心脏病、眼病证明书,跑到各有关机关吵闹不休,终于领到了救济金。
很快,库普采维奇恢复了与“老爷子”的老关系。他的这所住宅由于具有某些特点,被用来作为“接头地点”。库普采维奇认真执行了自己的任务。他接待一些来历不明的人,收藏赃物,转达“老爷子”的指示。这样,直到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吩咐你暂时冻结起来。”来人嘶哑地说,“情况不妙。”
“出了什么事?”库普采维奇吓得浑身发冷,忙问。
来人提心吊胆地望望房门,压低声音,不安地耳语说:“围上来啦,母狗们!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啦!格列洛夫落网了,罗什金也一样,如今连那个毛孩子也失踪了。”
“哪个毛孩子?”
“上你家来过的那个。‘老爷子’还在这儿和他聊过天。”
“还有从社会救济处来的那个鬼东西。”库普采维奇沮丧地补充说。
“对,对!‘老爷子’对这一点特别伤脑筋。”
“不过,这事还没弄清楚。”库普采维奇嘟哝了一句。
“别瞎嘀咕了。‘老爷子’的眼力能透地三尺。什么事都瞒不过他。懂吗?现在,把信号台摆上以防万一。好,我走啦……”
从这天起,库普采维奇的心上笼罩了惊恐的阴影。眼前那位姑娘的哥哥又要来,他郁闷地瞧着忙得不可开交的邻人,和妻子吵架的次数比往常更多了。库普采维奇酒也喝得更多了。遗憾的是,总是孤身一人,自斟自饮:再没有人上他家来了。库普采维奇本能地等待着事件的来临,准备随机应变:作殊死的斗争或是玩弄狡猾的手腕。
……这时,卡佳正在不安地等待那一时刻,以便去车站迎接来自西伯利亚的列车。
最近这两天过得真是慢极了。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操持一切,满脸是关切的神色。每到傍晚,安东尼娜也在厨房里转来转去,热心地参与各项准备工作。偶尔,面带愁容的库普采维奇也从房里出来走走。
尼克莱到达的日子终于来临了。卡佳和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准备上车站去。卡佳注意到安东尼娜炽燃着的好奇目光之后,突然邀她一同前往。安东尼娜高兴得双手一拍,便赶紧跑去穿衣服了。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惊奇地看了卡佳一眼。
火车进站前二十分钟她们就来到了车站。洒满雪花的月台上空无一人,迎接的人全聚集在候车室里。
终于,扩音器里传出了火车即将进站的消息。
不久,火车头的黄色灯光穿过了风雪的帘幕,传来了熟悉的车轮的当啷声和轰响声:西伯利亚特别快车进站了。
迎接的人们奔向各节车厢。乘客们手里拿着各种物件从车厢里出来,搬运夫白色的围裙在眼前闪来闪去。周围到处是欢叫声。
第四节车厢的车台上出现了一个年轻人,他穿着一件皮大衣,衣领竖起,头戴一顶大皮帽,脚穿毡靴,手里提着皮箱和圆提篮。他往四面顾盼了一下,当看见卡佳的时候,快乐地挥动着篮子,急忙下到月台上来。卡佳立刻跑上前去。年轻的兄妹当着异常感动的波里娜和安东尼娜的面,热烈地拥抱起来。他们一面笑着,一面愉快地开始交谈着,像通常的情形一样,头几句话总是激动而不太连贯的。
卡佳把哥哥介绍给自己的同来者们。他立刻毫不拘束地同她们交谈起来,对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的态度异常亲切而尊重,对待安东尼娜也非常随和,这使得她们俩人赞叹不已。
他们乘坐出租汽车回家。一路上青年人贪婪地仔细观看着首都的街道和广场,向妇女们提出许多问题。到家之后,安东尼娜跑在前面,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住宅的门。客人拿着东西稍微踌躇了一下,调皮地向卡佳投了一瞥,喘了一口气,坚决地跨进了门坎。
从此,谢尔盖•科尔舒诺夫便开始执行一件危险而不寻常的新任务了。
原来,一星期前,卡佳•斯维特洛娃意外地被召唤到团委会去了。书记办公室里坐着一个魁伟的陌生人。卡佳立刻感到他那专注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
“是这么回事,斯维特洛娃,这位同志需要和你谈一下。”团委书记严肃地说,“好吧,我不妨碍你们了。”
他离开后,陌生的年轻人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地锁上门,然后将钥匙放在桌子上。
卡佳讽刺地问道:“做得这么神秘干什么?”
“要谈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请谈吧。难道还有必要把门锁上吗?”
“有必要。”
“真有意思!”
年轻人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先让我们认识一下吧,斯维特洛娃同志,我倒是已经认识您了,不过您还不认识我。请您看一下证件。”
他把一个红色的工作证递给了她。
卡佳刚瞟了一眼,便惊愕地注视着自己的交谈者。
“刑事侦查局?”
“一点也不错。”
“那么……您是格朗宁?”
“也对。”他笑了笑。
卡佳的眼睛里突然迸射出快活的火花。
“您怎么啦,想要我和您一起去抓罪犯?可是,您知道,我学的是另外一门专业呀。”
“不,我们自己会去抓他们。”格朗宁沉着地回答说,“可是,您应该帮助我们。”
“我?!”
“对,就是您。”
“我怎么才能帮助你们呢?”
“请听我说,卡佳,您从来没有执行过战斗任务吧?”格朗宁十分认真地问。
“没有。”卡佳惶惑地说,“那又怎么呢?”
“我们想给您这样一个任务。不要打断我!”格朗宁看见卡佳急着想说什么,就抬手制止了她,“您先听完。好啦,老实说,任务很艰巨,不过我和同志们经过商量、考虑,认为您是能够胜任的。您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姑娘,而任务又紧急,完成它——是您作为一个共青团员,一个公民的天职。”
“唔,好吧,离题近点儿!”卡佳迫不及待地说。
“马上您就会弄清一切的。不过我应当先提醒您,不管您是否有胆量来完成这个任务,在任何情况下,您没有权力把我们的谈话泄露给任何人,能保证吗?”
“当然喽,我以共青团员的名誉保证!”
“这点很重要。现在我告诉您,我们正忙着破获一个庞大而危险的盗匪团伙。盗匪的踪迹落到您的住宅里了。”
“您说什么?!”
“对,我是指您的邻居说的。就在这儿我们遇到了阻碍,为了把问题搞清楚,得让我们的侦查员住到您家里。他应当和这些人认识,而且不引起任何怀疑。现在明白了?”
“明白了……现在。”
卡佳觉得要打寒噤,不由得怕冷地耸了耸肩。
格朗宁凝视着这个长着褐色眼睛的可爱的姑娘,注意到了她那明亮的目光中的一丝慌乱的神色,刹那间,心中闪过一种怜惜的感觉。
“您可不要害怕啊,”他柔和地说,“其实这没有什么可怕的。要求您的只是沉着,以及一点所谓的……演员技巧。”
“我根本就不怕!”卡佳自尊地反驳说,接着不大自然地笑了起来,“您这是从何说起呀?”
“那就好极了!您说说看,您的家不是在伊尔库茨克吗?”格朗宁出其不意地问。
“是,在伊尔库茨克。”
“您还有一个哥哥,在工厂做技术员,叫尼克莱吧?”
“对,这一切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格朗宁温和地笑了笑。
“我不过对这次谈话准备了一下罢了。好吧,卡佳,计划是这样的……”
格朗宁讲得沉着而从容,可是卡佳感到她的心愈跳愈激烈,再也不能抑制住那侵袭着全身的寒战了。不连贯的思想在脑海里旋风似地翻腾着。为什么要把她卷到这种事情里来?这人对她有些什么想法呢?他很镇静,看来还很勇敢。而她呢?不,她也是勇敢的人,如果需要的话。对,既然如此需要,难道她不能吗?他是怎么看她呢?好像什么都理解。他的目光很好,那么坦然、诚恳,可以信任他。可是假如告诉他,说她不能,那会怎样呢?不,不,无论如何也不!她能!这的确是战斗任务。不过,在战争时期共青团员做的还不止这些。例如:丽沙•蔡金娜,卓娅……而且他很相信她——卡佳,信赖她。瞧,他的神情很严肃,眼睛却在微笑,笑得这么美。天啊,她是怎么啦?这和他的眼睛有什么关系?!
“您认为我不行,是吧?”突然间,她挑战地问,“您以为我会胆怯吗?”
“不,我没有这么认为。”格朗宁非常朴实而认真地反驳说,“我了解您。”
“您怎么了解我呢?”
“反正我没有弄错,对吧?”他抑制不住地微笑着说。
格朗宁忽然觉得,他喜欢这个姑娘,非常喜欢,以致他不想结束这次谈话,不想离开她。这是绝对没有想到的事,甚至连格朗宁那一贯明确、干练的语调都变了味儿,因此他不由得自己生起自己的气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就算没弄错吧,”卡佳冷淡地说,“这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还……还有,您说说,我还得拥抱他,是吗?”
“那是当然喽!”格朗宁肯定地说,“明天您就和谢尔盖认识一下,这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也是我的朋友。”
卡佳微微一笑。
“这还是说明不了什么。不过既然需要,那就这么做吧。”她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说,您决定完成我们的任务了。对吧,卡佳?”
格朗宁提问题的语气与原来的要求完全合不上,以致他又生起自己的气来。
“是,格朗宁同志,准备完成任务。”卡佳矜持地回答。
谈话就此结束了。格朗宁带着一种莫名的遗憾,握了握卡佳的手。
最初几天,库普采维奇尽力回避和新房客见面。当安东尼娜下班回来时,夫妇俩就像有了默契似的,打开收音机,小声交谈起来。从他们的房间里,已经听不见通常的叫喊和争吵了。两个人都因为住宅里有了外人而感到拘束。不过,库普采维奇尽力装得无声无息,而安东尼娜正相反,在厨房里比平常还耽搁得久,或者在走廊里来回走动,找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英娜和卡佳聊天,如果可能的话,也和谢尔盖闲扯。
谢尔盖举止十分自然和快活,喜欢交际,很乐意而且大声地和安东尼娜闲聊,但从来没有企图认识她的丈夫。如果是在走廊上谈话,库普采维奇就会走到门口,小心地偷听。
可是终究发生了这样的事:有一天早上,他们在走廊上碰面了。库普采维奇默默无言地向后退了一步,让谢尔盖过去。可是谢尔盖又惊奇、又高兴,他站住脚,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嘿,我还以为走到尼姑庵里来了呢。原来,谢天谢地,这儿还住着男人!是邻居吗?”
“邻居。”
“那好极啦。我们认识认识吧。尼克莱•斯维特洛夫。来探望妹妹的。总之……”
谢尔盖伸过手去,库普采维奇不十分乐意地握了握。
“库普采维奇•雅可夫,领抚恤金的残废军人。”
“那么说,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闲人喽。妙极了!可是我怎么没有看见过您呀?”
“医生叫我多在户外活动,我常出去闲逛。”
“哦,可是,我希望,他没有禁止您这个吧?”谢尔盖极富表情地弹了弹喉咙说,“也许,我们总还可以祝贺一下相识吧?要不然我真得在这个女人国里闷坏了。”
“没有,为什么要禁止呢?”库普采维奇活跃起来,“这个东西能医治百病。而且无论如何总算是迎接大驾呀。”
“那就请到舍下来吧。”谢尔盖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指着房门说,“妹妹在学院里,我们可敬的老奶奶逛商店去了。这正是该我们快活的时候。”
库普采维奇认为,他和这个客人认识一下,并不是一件多余的事。
交情在谢尔盖所“组织”的伏特加酒与小吃的基础上,很快就发展起来了。半小时后,他们已经互相称“你”而不是“您”了。谢尔盖津津有味地谈起了西伯利亚,库普采维奇则高兴而又极其概略地回忆着前线生活。
第二天一清早,库普采维奇就在走廊上徘徊,等待着谢尔盖出来,他不敢直接去敲门,因为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在家。可是,谢尔盖却从从容容地,毫不匆忙。
最后,当这一对新结交的朋友终于碰了面时,库普采维奇搂住谢尔盖的肩膀,把他拖到自己家里去了。桌子上又出现了伏特加酒。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喝它,库普采维奇猛然跳起身来,跑到窗前,无缘无故地将窗台上一大盆万年青搬到了桌子上。谢尔盖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注意到的样子。然后,库普采维奇决定泡茶,就拉谢尔盖和他一起到厨房去。显然,他不愿让谢尔盖一个人留在屋内。谢尔盖也没有反对。
两个人坐下来玩牌,库普采维奇很快就赢了。
“哎啊……哈……哈……哈。”他一面胜利地狂笑,一面噼噼啪啪地拍着他那肥胖的大腿。
后来,谢尔盖说,他想到特列契雅可夫斯基陈列馆去看看,同时逛逛莫斯科,并约库普采维奇作陪。但后者拒绝了。
晚上用餐的时候,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用不大满意的口吻说:“你,科利亚,白白地去和这种人交朋友,真是多余。前几天我梦见吉里奥特洛普在刑场上喊叫!这可不是好兆头呀。”
“他是个什么人呀?”谢尔盖惊奇地问。
卡佳快活地大笑起来。
不论卡佳和谢尔盖怎样努力,他们始终没有能够得出答案,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吉里奥特洛普究竟是个什么人。
“总之不是好兆头。”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固执地重复说,“而且你也不必去和这个家伙交往。”
谢尔盖好心地挥挥手说:“他是个平平常常的人,只不过爱喝酒罢了。可是,谁也喝不过西伯利亚人。”
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叹了一口气,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连社会救济处来的那个男人都认为他这个人不怎么样,瞧着吧,孩子。”
谢尔盖突然想起来,还没有把输给库普采维奇的钱还清,于是就去敲他的房门。隔着门坎稍谈了一会儿,谢尔盖已经注意到,万年青又放在窗台上了。
当天晚上,谢尔盖比平常更加苦思冥想,而且很早就去睡了。
至于卡佳,这些日子以来,她发现自己不知怎么老是在等电话。她一面生自己的气,尽力驱除着这种想法,一面说服自己:他当然不会给她打电话的,一切都已说清,商量妥当了,他们今后不会再碰面了,应当把这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可是,每天早上还没有睁开眼睛,她已经想象着,走廊上的电话如何马上就响起来,她怎么从床上跳起身,披上外衣,跑向门口,又怎么在话筒里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了。卡佳甚至晚上就下意识地将外衣放在固定位置,以便能尽快地将它穿上。她惊奇而又害怕地感觉到,自己是如何地倾心于这个身材高大、外表憨厚、极其亲切的青年。
第二天一早,谢尔盖就逛大街去了,然后照旧是和库普采维奇玩牌、喝酒,而且库普采维奇也和上次一样,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窗台上的花。
现在谢尔盖在库普采维奇家已经感到比较随便了,他站起身,在房里蹓跶一下,转动收音机的开关,仔细观看电视机。在收音机的上面挂着一架子书。谢尔盖稍稍浏览了一下,他的注意力立刻被一本破旧的厚书吸引住了。这本书里夹着一封旧信,谢尔盖控制住自己没有去拿它,而是猛然转向库普采维奇,提了一个问题,以致那个家伙竟没有来得及移开自己戒备的目光。“监视着哪。”这念头在谢尔盖脑中一闪而过。
他们继续玩牌,过了一会儿,谢尔盖打了个冷战说:“你们这个房间要比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家冷得多。”
“这是因为她的房间下面是锅炉房,我们下面却是地窖,地板漏风。”库普采维奇一面解释说,一面专注地看着牌,考虑下一步出什么牌。
后来,库普采维奇到房间外面去了一会儿,谢尔盖迅速起身,走到放书的架子旁,从厚书里抽出那封信,匆匆将里面的信纸取出来,把信封塞回原处,把信夹到了另一本书里。这一切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做好。一切就绪后,他仍在原位坐定,把牌拿到手里。
两小时后,谢尔盖准备离开时,顺便说道:“借本书给我看看吧,无聊得很。”
“跟你妹妹要吧,她那儿大概有好书,长学问的书。”库普采维奇冷冷一笑说。
“哼,算了吧,什么好书!我最好看点轻松、有意思的东西。”
“拿吧,难道我还舍不得!”库普采维奇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答应着说,可是当谢尔盖向书架子走去时,他又担心地声明:“只是那一本,最大的,别拿,我自己在看。”
晚上,当谢尔盖忙着摆弄那一堆书,寻找夹在里面的信时,卡佳上他这儿来了。她一面在柜子里找着什么,一面好像无意地问:“你的那个同志怎么啦?就是那个……格朗宁,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了?”
“有事吗?”谢尔盖一本正经地问。
“不过随便问问。”
“哈,不是随便吧。”谢尔盖笑了起来,“不是随便的,亲爱的小妹妹。”
卡佳皱起了眉头。谢尔盖站起身,友善地搂着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说:“你可别生气,他不能打电话到这儿来。不过老实告诉你,他才盼着有借口给你打电话呢,要是能见面就更好了。但是没有机会,又有什么办法呢!”谢尔盖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说。
“这都是你编造出来的吧?你承认吧,”卡佳笑着反驳。
“我可以起誓,这绝不是编造的!”谢尔盖满腔热诚地叫了起来,接着又俯身对卡佳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可是你马上就要有这种机会了。”
“我根本不需要什么机会。”
“但是工作需要呀。”谢尔盖认真地说,“你先去陪陪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吧,我得一个人待会儿。”
卡佳会意地点点头,满心喜悦地跑出了房间,随手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谢尔盖等到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就小心地用两个手指从床下取出一个空伏特加酒瓶。两天之前,他就是用这里面的酒请库普采维奇喝的。他仔细地审视着瓶子上油脂的指印,又从箱子里找出两块不大的方形胶合板,一块托住瓶底,另一块盖住瓶口,再用绳子紧紧地把胶合板系住。在这以后他用一张报纸把它包了起来,现在报纸已经碰不到瓶子了,所以也就不会把那上面的指印擦掉。捆好包裹,谢尔盖将它放在床下,又重新翻弄起由库普采维奇那里拿来的书来。他终于在其中的一本书内,找到了藏在里面的信。
信很旧了,用软铅笔写的字母多半已经被擦沫涂污掉了。要读它是不可能的。谢尔盖勉强才认出个别的词来。可是字母的写法,特别是标题大写迫使谢尔盖沉思起来。这是一种少有的,而且不知为什么相当熟悉的笔迹。谁这么写字呢?谁会这么仔细,笔划十分端正地写每一个单独的字母呢?谢尔盖又埋头到信上,终于模模糊糊辨认出几个字。有两个字,那是最后两个,竟使他哆嗦了一下。这是“小庙”两个字。
“罗什金!”谢尔盖的脑子里突然一闪。当然喽,只有沙伏龙•罗什金这个老相识才这么描画字母,也只有他用过这两个字!谢尔盖回忆起他在罗什金那儿找到的信,莫非那时罗什金就是准备到这个“小庙”来?莫非是给库普采维奇写的信?查明这一点是很重要的。必须比较两封信的原文,这是第一;其次,谢尔盖应当回忆起头一封信的内容。就是说,不得不请格朗宁把副本给他送来。
谢尔盖又拖出自己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个不大的照相机,然后着手工作。罗什金的信被仔细地拍摄下来,胶卷经过特别包装也被放到装酒瓶的小包裹里。这之后,谢尔盖开始给格朗宁写信,他的信写得那样含蓄,即使万一落到别人手里,那人也不会懂得信的真正意图。这种写信方法正如其它许多东西一样,是谢尔盖在莫斯科刑侦局的工作中学会的。
工作结束后,谢尔盖把信封好,然后召回卡佳。
“是这样的,小妹,仔细听我说,明天早上你在学院里用这个号码给格朗宁打个电话,要他立刻上你那儿去。他有通行证。你把这个小包和信交给他,要他明天晚饭前把回信给你送去。明白吗?”
“可是我先和他打电话有点不方便吧。”卡佳茫然失措地回答说。
谢尔盖闷闷地望了姑娘一眼,说:“现在,活见鬼,可不是讲礼节的时候!”
“对!是我说了蠢话!”卡佳省悟过来。
第二天清晨,谢尔盖醒得很早。他听见了卡佳怎么起床,收拾东西,准备上学院去。又听见她和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轻轻的谈话声。谢尔盖躺着,思考着。面前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他想起了萨沙•罗巴诺夫写的报告,以及左托夫在上面划出来的字句:“贮藏室”、“来客不见了”、“穿灰大衣的人”。而在库普采维奇的房间下面确实有地窖啊,对,所有这一切都应当查清楚。
谢尔盖起了床,打开小通风窗,开始做早操。他决定就是在这儿也不改变自己的习惯。然后将一块毛巾搭在肩上,走进了浴室。过了一会儿,库普采维奇门也不敲,就把他那睡意未消的脸伸了进去。
“科利亚,我们再喝一杯醒醒酒吧。”他哑着嗓子说,“一个娘们儿也没有,真是好运气!”
谢尔盖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把罗什金的信放到口袋里,便上库普采维奇家去了。库普采维奇已经在等他了,桌上放着一瓶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满是水汽的伏特加酒。
过了一会儿,库普采维奇微微摇晃着身体,走出了房间。刹那间,谢尔盖直起身子,倾听起来。沉重而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向厨房那边渐渐远去了。谢尔盖敏捷地抽出厚书里的信封,把信塞了进去,然后将它放回原处。这时,忽然响起了仓促的脚步声。谢尔盖已经来不及恢复原来的姿态,因此就装出仔细审视放在收音机上的小花瓶的样子。
库普采维奇猛然推开门,怀疑地看了客人一眼。
“放回去,听见没有?”他看见花瓶在谢尔盖手上,立刻严厉地说,“这可是个交好运的小物件,匈牙利制造的,也可以说是件战利品。”
花瓶是用彩色水晶做的,确实很美。不过使谢尔盖奇怪的是,花瓶底座的下面贴着一块圆形的花布块。他甚至用手指去摸了一下。
“这是为了不让它滑倒用的。”库普采维奇看见谢尔盖的动作就解释说,“在匈牙利经常都是这么做的。欧洲,可不是别的什么地方!”
谢尔盖到过匈牙利。在平民百姓的住宅里,在贵族富豪的高楼大厦里,他见过不少器皿,可是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贴块。“在撒谎。”他对库普采维奇下了一个结论,同时又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撒谎?”
“东西很平常。”他一面淡淡地说,一面把花瓶放回原处,以后就再也不看它一眼了。
库普采维奇又开始发牌……
晚上,卡佳从学院回来得比平常晚一些。
“为什么耽搁了?”谢尔盖迫不及待地问。
“我等格朗宁来着。”卡佳回头看了一下门,连忙又说:“这里是回信。”
她从皮包里抽出一封封了口的信。姑娘的窘态并未瞒过谢尔盖的眼睛,可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回到隔壁房间里,他急忙撕开信封,里面装着格朗宁的便条和罗什金的信件副本。“一切都很好。”科斯加写道,“卡佳真是好样的,什么都做得恰如其分。我早就知道她不会让我们失望。我等待着新的材料。”读着那些对卡佳热烈而又无必要的赞词(特别是此时此处),谢尔盖简直忍不住要笑。
在罗什金的信中,谢尔盖特别注意到最后一句话:“我将从地底下出来。”如果这真是写给库普采维奇的,那意味着什么呢?这倒要好好考虑一下。
早上,谢尔盖又到库普采维奇那儿去了。他预先小心地在自己手指上滴了一点胶水,有气无力地伸了个懒腰。他建议说:“吃点东西吧,怎么样?”
“哎呀!那太好啦!”库普采维奇高兴地喧闹着说,“一眨眼就可以弄妥,而且还有伏特加。”
“还是先弄点茶吧?”
“好得很!眨眼就得,走,上厨房去吧。”
“不,我先开罐头。”谢尔盖一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罐头,一面说,“而且还有一瓶酒要开。”
“好吧,你弄你的,我这就来。”库普采维奇抓起茶壶,就跑到走廊上去了。
他身后的门刚砰地关上,谢尔盖便一纵身到了收音机旁。他拿起花瓶,一面注意着不把手指上的胶水抹掉,一面扯开贴在上面的圆布。原来这下面是雕刻的题词:“柳芭契卡•阿莫索娃留念,一个远方的朋友赠。记住并等着我。波里斯于布达佩斯。一九五二年。”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柳芭•阿莫索娃!”刹那间,谢尔盖记起了自己参与的头一件大案子。他迅速把小圆布贴好,将花瓶放还原处,然后着手开罐头。
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喝着闷酒。这天的谈话不大投机。后来库普采维奇声称要到社会救济处去,随即开始穿衣服。谢尔盖立刻注意到了他的灰大衣。萨沙•罗巴诺夫在报告中曾提到穿灰大衣的人。“没的说,完全正确,那天‘护送’萨沙的正是库普采维奇。”
谢尔盖回到房里,在窗口坐好,开始给格朗宁写信。情报是很重要的。
突然间,谢尔盖的注意力被院子里孩子们刺耳的呼叫声吸引住了。他抬起头来,几个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堆雪人。谢尔盖不由得想起萨沙报告中的一些话:“……我碰见二十七号房间的舒利克和瓦洛加,他们是‘贮藏室专家’……”贮藏室!他的记忆里又浮现出罗什金信中的最后一句话:“我将从地底下出来。”难道是从地板下面出来?从贮藏室里出来?
谢尔盖连忙将未写完的信放到口袋里,披上外套,走到院内。
孩子们没有注意他,喊着,笑着,继续自己的工作。谢尔盖在院子里踱了一下,然后站到孩子们身边。起初默默地观察他们,后来开始建议,终于自己也加入了活动。孩子们兴高采烈地接受了他的帮助。原来,舒利克也在这儿。谢尔盖不知不觉地把谈话引向贮藏室,这孩子立刻充满了骄傲情绪,自告奋勇地要带他去看。
“不过需要火柴。”舒利克担心地说。
“有比火柴更好的东西。”谢尔盖一面回答,一面从口袋里抽出电筒来,“喂,拿着。”
“哎哟!妙极了!”
他们从后门走到停车处,再由那儿穿过一个小门,钻进一个昏暗的长廊里。舒利克扭亮了电筒。
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撒满了煤屑,走廊的墙是用旧的、发黑的木板做的,有些地方用粗大的柱子支撑着腐朽了的天花板。周围不时可以碰到歪斜的、脱榫的门。
“贮藏室。”舒利克解释说。
有一边的墙忽然用生了锈的薄铁皮隔开了。
“那边是我们的锅炉房。”
“旁边是什么?”
“旁边是地窖。”
谢尔盖记得,锅炉房旁边的地窖正在库普采维奇的房间下面。
“我们来瞧瞧!”他建议说。
舒利克乐意地答应了,立即推开了小门。
整个地窖直到天花板,塞满了成堆的旧木箱、木板和垃圾。“这儿你想藏什么都行,一辈子也找不到。”谢尔盖想着,拿过舒利克手上的电筒,照亮了头顶上的天花板。长长的、发黑而开裂的木板向黑暗中延伸着。谢尔盖暗自忖度着库普采维奇房间的位置。如果地窖有通道,那多半是在库普采维奇放大箱子的地方。箱子既可严密地遮住入口,同时在必要时又很容易挪开。谢尔盖大概地确定了一下方向,对舒利克说:
“来,我们钻到那边去,就像侦查员一样。好吗?”
“好的,走吧!”孩子兴奋起来了,“我还没有去过那里。”
他们悄悄地继续向前潜行,攀登着箱子和木板,越来越靠近天花板了。所有的东西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煤灰。沉闷、窒息的空气使行动十分困难。谢尔盖一直照射着天花板,但是什么可疑的印迹也没有发现。他们就这样钻了半小时左右,谢尔盖听见了身后舒利克的喘息声,不由得怜惜起孩子来。他心想:“应当回去了,何必折磨孩子呢?我现在自己也找得到路。”谢尔盖小声耳语着,仿佛在继续游戏似地,命令溜下去。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结果两个人都弄得疲惫不堪了。
“嗬,太好玩了!”当他们回到走廊上时,舒利克喘着气说,“喂,怎么样,叔叔,还向前走吗?”
“我们能走到哪里呀?”
“想去哪里都行。可以到邻近的街上,也可以再向前走。”
“瞧你!”谢尔盖惊奇不已,“好,那就到邻近的街上吧。”
他们又在那阴暗的、灰色的走廊里穿行了一段时间,越过了一连串的贮藏室和支撑天花板的大柱子,抓住了凹凸不平的墙壁,绕过了地上的深坑。最后,舒利克终于打开了一扇矮门,隔几步又是一扇门,他们就真的走进了某个大楼的陌生的停车处了。他们从那里来到了街上。他们在这里尽心尽力地互相扑打了一阵灰尘。谢尔盖将电筒送给了孩子。分别时他们彼此都十分满意。
一小时后,谢尔盖带上家中备用的电筒,又到地窖里去了。现在他心中把整个巨大的、其下面堆满破烂杂物的天花板分成了好多正方块,然后就着手搜寻。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谢尔盖曾几次立足不稳,摔了下来,在木箱的尖角上撞得很疼,双手擦伤累累,喉咙被灰尘呛得发痒,不时迷住了眼睛,他只能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汗水,顽强地继续攀登。
到了后来,当谢尔盖已经准备无功而返的时候,他终于看见了所要找的东西:在一个高高的、极其笨重的大木箱后面,在天花板上有个出入孔。他费尽力气将这个箱子推到一边,才露出了这个孔。谢尔盖重重地喘着气,坐到一块木板上,用电筒照着亮,仔细检查了出入孔的边缘。对,这个出入孔有人开过,而且经常开。这下好了,一切都清楚了。现在可以向后转了。
就这样揭开了库普采维奇接头地点的秘密。
晚上,谢尔盖继续写完给格朗宁的信。他请求下一步的指示。所有的任务都已完成。根据收集的材料,现在已能轻而易举地揭发库普采维奇,并迫使他招供了。以后的审讯工作已不需要谢尔盖继续在库普采维奇家蹲点了,何况这已是他来后的第二周了,他的“假期”行将结束。
在信尾,谢尔盖推测说,接头地点已经冻结,他在这儿什么“客人”也等不到了,显然,“老爷子”已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从而采取了措施。只有逮捕库普采维奇,才能弄清他的藏身之所。对此已有足够的根据,而且应当立刻行动。
当然,所有这一切在信中都是用寓言的方式写出来的,只有收信人才懂得这一切的含意。
卡佳把信带到学院去了。
可是就在这一天,同时发生了两件事,转瞬之间改变了一切计划,使谢尔盖困难的处境更加复杂化了。
谢尔盖和平常一样,在库普采维奇处度过早晨。这花了他不少的意志力。嫌恶使他窒息。此外,近些日子经常的紧张状态已弄得他筋疲力尽。
过了两三个小时,谢尔盖装病回到自己房内。他在屋里蹓跶了一下,便躺到了沙发上。他的神经要求安静。他躺着,闭起眼睛,竭力什么也不想。由于他每天不得不喝伏特加酒,因此嘴里可憎的苦味尚未消去。胃里一阵阵地向上翻酸水。
隔壁传来库普采维奇的鼾声。
谢尔盖早就注意到墙壁的传音性很强。刚来的第二天,他探索这一点的原因之后,才知道声音是从连通两个房间的门那儿传过来的。不过现在门的两面都糊上了壁纸。当时谢尔盖小心地切开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房间内的一小块壁纸,将它扯开,里面还有一层胶板。他把胶板也抽了去。晚上,等到安东尼娜下班回来,夫妇俩开始低声谈话的时候,谢尔盖决定试一下自己的发现。结果很好:全部谈话听得清清楚楚,内容都是最普通的家务琐事。以后谢尔盖再也没有重复类似的试验。
库普采维奇的鼾声刺激着谢尔盖,正同他这个人本身一样,那无耻的、自满的脸,眼镜下突出的、发白的眼睛,在走廊上吹的口哨,牛鸣般的狂笑,肥胖的从腰带下凸出来的大肚子,处处使人嫌恶。谢尔盖感觉到自己仇恨库普采维奇,仇恨他,就好像他欺负、劫掠了谢尔盖自己。他只能用意志力强迫自己安静,甚至融洽地和这种人谈话,并与其同坐在一张桌子旁。
谢尔盖长久地躺在沙发上,但倦意并未消失。
走廊上出乎意料地响起了门铃声,犹豫而短促。谢尔盖睁开眼睛,仔细谛听。铃声又重复了一次。这时他勉强起身去开门。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不在家。“大概是送电费单或煤气单的。”他这么想着。为防万一,谢尔盖走到门口,问了一声:“是谁呀?”
“我找库普采维奇同志。”传来了不大清晰的嗓音。
谢尔盖警惕起来,打开了门。他看见站在门口的人,刹那间吃了一惊:面前正是谢尔盖早在“小燕”咖啡馆注意到的那个小伙子。那时他笨拙地企图追求卓娅。好像她叫他米佳。
米佳比起谢尔盖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大大地改变了。胖胖的、玫瑰色的脸微微消瘦了,面色发黄,眼睛下面显出青黑的印迹,上唇上多出了一撮小胡子。米佳穿得豪华而刺目:蓝绒毛大衣,围着宽宽的腰带,方格子的绿色围巾下面露出鲜艳夺目的领带,戴着黄色皮手套。米佳那漆黑、灵活的眼睛业已失去了神采,脸上凝结着厌倦的表情。
但是谢尔盖仍然立时认出了他,于是淡漠地说:“请进来,敲那扇门,要使点劲,他在睡觉哪。”
谢尔盖把米佳留在过厅,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回去了。他随手关好门,急奔到内室,迅速移开那块壁纸,抽出胶合板,把耳朵贴近墙壁。
这时,米佳已经第三次用力捶门了。终于,从房间里传来库普采维奇睡意未消的、极不满意的男低音:“真倒霉!是谁在那儿?”
“开门,有事情。”米佳回答说。
库普采维奇惊奇地叫了一声,打开了门上的锁。他认出了米佳,把他让进屋里,紧紧地掩上门,转回身,恶狠狠地低声问:“见鬼!你到这儿来干吗?”
“信号台不是在原定的位置上吗。”米佳冷冷一笑,向窗子那面点了点头。
这句话激怒了库普采维奇。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想把我们所有的人都卖进去吗?你这个害人精!你到这儿来得到允许没有?”
“住口吧。”米佳从容不迫地回答。他也不脱大衣,就重重地坐到安乐椅上说:“我绕遍了你这个窝,没有什么垃圾。谁也没有给你站岗放哨。现在要用你!”
“那个社会救济处的红头发鬼呢?你当他是白来的?他从我这儿就一直上莫斯科刑侦局去啦!”
“那是路过,你自己说的。”米佳仍然那样不慌不忙地反驳,“我们后来查对过这件事。”
“好,算了,说吧,干什么来了。”库普采维奇一面沉重地坐到床上,一面说,“或者,我们喝一杯吧,既然来了。”
“没有兴致。不喝就够恶心的了。最好听着,是他自己派我来的。懂吗?要我预先警告你,他明天到你这儿来。”
“是吗?干什么?”
“鬼才知道他呢。”米佳耸耸肩,又说了一句:“还有一个朋友向你致敬。”
“他不是不知去向了吗?”
“嘿,他又出现啦。”米佳撇嘴冷笑一声,“哈,真是个饱经风霜的家伙!从哪儿都能出来。”
“这可真不简单。”库普采维奇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说,“棒极了!”
“总之一句话,明天三点钟等客人们吧。完了。祝你好运。”
米佳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对了,给我开门的那个家伙是什么人?”他突然又问。
“是找女邻居的。是她哥哥,他从西伯利亚来。”
“不是瞎扯吧?我有印象,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副脸相。人长得黑黑的,眼睛是蓝色的。”
“不可能。”库普采维奇连连摇头说,“我们家安东尼娜亲自到车站接的他。在这之前,我还琢磨过他从伊尔库茨克拍来的电报。”
“好吧,再摸摸底吧。反正为了保险起见,我得向他老人家预报一下,让他明天探探这位老兄的来历。如果有什么,就干脆收拾掉,万事大吉。他的手可快得很。”
“那个小伙子好像挺安静的。虽说,知面不知心……就这样,我的眼睛也老盯着他呢,放心吧。”
“好,好,那我走啦。”
库普采维奇亲自送客人到门口,直到深信那一位已经平安地通过正门,到了街上,才关上门。而后他回到房内,开始不安地从一个屋角踱到另一个屋角。
米佳和库普采维奇刚跨出过厅,谢尔盖立刻匆匆地将胶合板插回原处,用壁纸盖好。然后他坐到桌旁,迅速记下全部偷听来的谈话。结束后,谢尔盖又补写了几句自己的意见,这才疲倦地靠到椅背上。
这么说,明天究竟谁到库普采维奇这儿来呢?嘿,当然是“老爷子”喽!除了他,他们还会像这样谈论谁呢?就是说,“老爷子”自己到陷阱里来了。这才是运气,从未有过的好运气!明天三点钟……对,不过外面又出现了什么人呢?“朋友”是谁?从何处来?唉,米佳呀米佳!看来这么单纯、诚实的小伙子,怎么会误入歧途……难道就因为卓娅•罗什金娜那个姑娘吗?见鬼,会爱上这么个人!而当时谢尔盖没有发信号,多么失策呀,真是活见鬼了!现在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小伙子呢?他是谁?住在哪儿?在哪儿工作?但是,眼下主要问题不在他身上,也不在那个来历不明的“朋友”身上。眼下最主要的是“老爷子”。一只最大、最危险的野兽即将送上门来……千万不能放过他……必须马上通知格朗宁。怎么通知?不能离开,谢尔盖不是说自己病了嘛。再说,他本来就疑心,现在自然更提防着了……哦……有办法了!
谢尔盖来到走廊上,给卡佳那个系的办公室挂电话。女秘书接了电话。
“姑娘,您认识卡佳•斯维特洛娃吗?”谢尔盖有气无力地问。
“当然认识,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求您。请转告她,让她给家里打个电话,给她哥哥,我病了。”
“您病了?”姑娘的声音中流露出同情的语气,“请稍等一下,现在是课间休息,卡佳好像就在附近,在团委会,我去看看。”
“那好,麻烦您看一下吧。”谢尔盖的口吻完全像病人。
一分钟后,他听见话筒里卡佳焦的不安的嗓音:“科利亚,是我,你怎么啦?”
“卡佳,我病了。快来吧!给我买点药。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连个影子都没有。我难受得很。”
“可是我要上课呀。”卡佳犹豫地回答,但立刻就省悟过来,喊着说:“我讲的什么呀!当然喽,我马上就来!”
谢尔盖挂上电话。就在此刻,库普采维奇到走廊上来了。显然,他在偷听。
“你这是怎么啦,忽然想起生病来了?”
“唉,别说了!头发烧,浑身都要裂开了。”
谢尔盖精疲力竭地倚到墙上,擦了一下额头。
“哎,病夫!”库普采维奇轻蔑地冷冷一笑,拍了一下谢尔盖的肩膀,使了个眼色,说:“走吧,我马上给你治好。”
“我不行,最好还是躺一下。两条腿简直走不动。”
谢尔盖步履蹒跚地回到房里,库普采维奇专注地目送着他的背影。
一小时后,上气不接下气的卡佳跑了进来。
“科利亚,你怎么啦?”
谢尔盖躺在沙发上,招呼卡佳到身边来,耳语说:“仔细听着,我一点也没有病。不过你还是到药房去一趟,带点药回来。然后再回学校去。看见格朗宁了吗?”
卡佳点了点头。
“好吧,再给他挂一次电话,告诉他,有紧急情报。要他立刻上你那儿去!这一点非常重要!”他看看表说:“快五点了。你可以在六点左右给他打电话。这还不晚,但是你最好快一点!”
“好,好,你放心吧。”
卡佳从沙发上跳起身,放下书包,赶紧跑了。过了一会儿,她带了一堆小纸包回来。
“喂,你自己看吧,我走了,把信给我吧。”
在封好信封之前,谢尔盖又读了一遍自己对谈话的笔记。似乎一切都准确无误了。
的确,一切都记得很准确,一切……除了一个字。米佳说的是“等客人们吧”,而谢尔盖却听成了“等客人吧”。
像往常一样,一天要结束时,科斯加•格朗宁便到左托夫那儿去汇报了。随后,他就根据上级的指示给谢尔盖写回信,再把信送到学院去,交给卡佳。
就只有他们俩在办公室里坐着。左托夫习惯地搓擦着自己的光头,从容不迫而又节俭地吸着一天的最后一支烟。格朗宁慢慢地讲述着,偶尔用手在空中划一下。
“收到了中央档案局的回信。从库普采维奇的指印查明,他过去曾被判过罪。也就是说,他隐瞒了这一点。再有,我今天去过社会救济处,看了库普采维奇的材料。显然是伪造的。这是两件事。我认为已经有根据逮捕他了。搜查能使我们没收他的花瓶。自然,阿莫索夫老头和果利科娃能认出它来。花瓶和罗什金的信可以揭发库普采维奇与罪犯有联系的事实。谢尔盖说得对:他是个懦夫,第一次审问就会招供的。”
“那么接头地点呢?”
“接头地点已经冻结了。等候‘客人’是徒劳无益的事。”
这时,内部电话响了起来。左托夫取下了听筒。
“我是左托夫……这就来。”
他站起身,匆忙收拾了桌上的文件,将它们锁在保险柜里,便走了出去。
科斯加也走了。他想着,今天晚上将和卡佳见面,并且,这次战役即将结束,现在他可以任意和这个可爱、快活、美丽的姑娘碰头了。如果他们终于能够一起到什么地方去,那该多么好啊!不过她愿意吗?而且怎么建议呢?无缘无故地请她去玩,未免有些不好意思。真的,如果是在另一种场合下,科斯加会毫不费力地去诸别人,可是现在……
科斯加困窘地笑了笑。
……
左托夫走进了桑德列尔的办公室。上校的面色非常忧虑。
“刚刚得到通知,”桑德列尔锁着眉头说,“昨天夜里罗什金逃跑了。在离莫斯科两百公里的一个车站上。”
“是吗……这么说,今天他已经在莫斯科了。”
他们聚精会神而又默默无言地待了好一阵子。后来,桑德列尔说:
“情况有了急剧的变化。如果罗什金突然去拜访库普采维奇的话,那他就可能破坏我们的行动计划。他在刑侦局见过科尔舒诺夫,马上就会把他识破的。”
“对,”左托夫点点头说,“处境很危险。我看,今天夜里就应当把库普采维奇抓起来。”
“我同意。而且现在就从伊尔库茨克给科尔舒诺夫拍个电报,让他明天一早走。必须赶紧办。”
“是!”
左托夫拿起电话筒,拨了号码。
“格朗宁?……怎么,走了。上哪儿了?……不知道。好吧,算了。沃龙错夫,有这么一件事,立刻用电话和伊尔库茨克联系,让他们马上给科尔舒诺夫拍即刻飞回去的电报。明白吗?……执行吧。”
“还有一件事。”等左托夫打完电话后,桑德列尔又说,“应当加紧搜索罗什金。他是个非常危险的家伙。库普采维奇一定会交出某些地址来的。”
“当然会交,不成问题。”
就在这一刻,气喘吁吁的格朗宁跑进了办公室。
“科尔舒诺夫的紧急情报。上校同志。”
他把信交给桑德列尔。桑德列尔大声读了谢尔盖的报告。刹那间,办公室里一片寂静。而后,左托夫猛地拿起电话筒:
“沃龙错夫?……撤回电报!情况有变。”
“让他通知全体工作人员,”桑德列尔随即补充道,“十分钟后在我这儿开会。”
他用手擦了一下额头,又沉思着说:“这么说,接头地点解冻了,明天将有‘客人’造访。科尔舒诺夫说得对,这个人当然是‘老爷子’了。”
“是呀,我们差一点大大地失算了。”左托夫摇摇剃光了的头,把两个拳头支在膝盖上,极其注意地看了桑德列尔一眼说,“我们准备做些什么呢?吉奥尔基•弗拉基米诺维奇?”
桑德列尔微微一笑说:“做什么?应当准备迎接吧……”
第二天,十二点整,两辆小汽车驶离了莫斯科刑侦局的大门。十分钟后,他们驶过一幢高高的、正面整个是砖墙的旧式住宅,停在胡同尽头的拐角处。
格朗宁和两个工作人员从第一辆车上下来,从容不迫地向所需要的停车处走去。他们进入停车处后,沿着狭窄的台阶下到走廊上,从这儿起就是贮藏室。格朗宁用电筒照着谢尔盖画的贮藏室草图,满有把握地向前走着,很快便不太费劲地找到了锅炉房旁边的地害。他们仔细搜索了各个地方,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格朗宁在靠近天花板出入口的地方,让同志们隐蔽起来,然后回到停车处。沃龙错夫和他们科里的另一个同事查别林已经在那儿等他了。他们三个人走近库普采维奇的住所。每个人的右手都放在口袋里,紧紧握着手枪把儿。
格朗宁按了门铃,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开了门。
“我们找库普采维奇同志。”
“请吧,那是他的门。”
格朗宁谨慎地用指关节敲了一下门,没有反应。他又敲了一下,房里响起了仓促的忙乱声。
“谁在那儿呀?”传来库普采维奇小心翼翼的声音。
“找您的,同志。”格朗宁的声音显得很苍老,“是社会救济处派来找您的。”
“真讨厌,找我有什么鬼事?”
“拿收据来了,要填写一下。”格朗宁仍用那种语调说。
库普采维奇开始摆弄锁。沃龙错夫和查别林听从格朗宁的手势走到了一边。
门微微打开了一点,格朗宁左手猛地一下把门推开,右手抽出手枪,威胁地说:“举起手来,不许动!”
就在这一刻,门旁出现了沃龙错夫。只听喀嚓一声,库普采维奇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
所发生的事情使库普采维奇如此震惊,以致起初他竟没有感到右手上的剧痛。原来钢铐的簧舌碰巧夹住了手上的皮肤,所以钢口没有完全关上。库普采维奇惊魂稍定后,注意到了这一点,又略微振奋起来。
警犬教练员特维尔多赫列波夫带着自己的警犬弗莱达走进房间来。
库普采维奇被带到远离窗子的屋角坐下。
“看住他!”特维尔多赫列波夫向狗点头示意。
在弗莱达凶恶而警觉的目光下,库普采维奇不由得愣住了。警犬监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格朗宁环顾室内,首先将桌上的一盆花搬到窗台上。这时,沃龙错夫注意到,阴影一下子掠过了库普采维奇的脸。
格朗宁转身对库普采维奇说:“您不是正在等‘一个客人’吗?现在我们等一等吧。”
“一个客人?”库普采维奇嘶哑地问了一句,向格朗宁投了一瞥试探的目光,不乐意地透过牙缝说:“我等……一个人。”
一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弗莱达便威胁地咆哮一声,后颈上的毛竖立起来,它微微欠起身,露出一排白色的利齿。库普采维奇赶紧闭上了口。
格朗宁把沃龙错夫和查别林叫到走廊上。
“同志们,计划是这样的:查别林,你站到大门对面去,如果‘老爷子’从街上走进屋来,就给我们一个信号。我们从窗口盯着你。然后你也进大门来,拦住‘老爷子’的去路。波里娜•哥利格里耶芙娜会替他开门。明白吗?”
“明白倒是明白。可是万一他不来呢?”沃龙错夫和往常一样疑惑地说。
查别林只是笑了笑,便向台阶走去。格朗宁和沃龙错夫回到了房间里。
格朗宁冷谈地对库普采维奇说:“当您的‘客人’敲门的时候,您就对他说:‘进来,是开着的。’要安安静静地说,假如您不想找不痛快的话。明白吗?”
库普采维奇不乐意地点了点头。又响起了弗莱达抑制不住的咆哮声。
“假如‘客人’从地窖下面敲,您也这么说,说大声一点。至于箱子,我们自己会搬,这一点明白吗?”
当提到地窖时,库普采维奇浑身一哆嗦。
“明白了。”他涨红了脸,用勉强听得到的声音说。
这一次弗莱达没有叫:特维尔多赫列波夫对它做了警告的手势,意思就是“别出声”。于是狗就一声不吭。过了一小时,它就这样默默地履行了自己最后的职责。
以后再也没有人说过一句话。格朗宁看看表:到三点只剩下二十分钟了。“也许,他真的不来呢?”格朗宁锁着眉头,忙将这想法驱散。
在一片寂静的笼罩下,只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谢尔盖侧耳倾听着住宅里的每一个小动静,手里紧握着枪,站在自己的门旁,屏息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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